奉天殿暖阁里那带着泪意的暖流,尚未在朱樉心头完全散去,他便在太子朱标的引领下,转向后宫,去向母后马皇后请安。穿过层层宫门,前朝那种属于父子、君臣的沉重与骤然释放的温情渐渐被另一种更为复杂、却也更为熟悉的后宫氛围所取代。
踏入坤宁宫偏殿时,一股混合着暖香、茶点气息和女子低声细语的暖意扑面而来。殿内陈设典雅,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严冬最后的寒意。朱樉一眼便看到,自己的正妃王氏(观音奴)和次妃邓氏,正被几位妯娌围在中间。
晋王妃(谢氏?)、燕王妃徐氏(徐达长女),还有几位年幼弟弟的王妃或准王妃,正轻声细语地与王氏、邓氏说着话。王氏端坐,脸上带着得体而略显疏离的微笑,应酬着众人的关切。邓氏则被燕王妃徐氏拉着坐在身边软凳上,徐氏不知说了句什么,邓氏苍白的脸上飞起一抹极淡的红晕,手下意识又抚上小腹,眉眼间却难掩一丝惊魂未定后的依赖与放松。
看到这一幕,朱樉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松了下来。至少,在这里,没有预想中的剑拔弩张或冷眼相对。女眷们维持着表面上的和睦,这已是极大的安慰。邓氏能被燕王妃这般亲近对待,或许也因徐氏念及其父邓愈与自家父亲徐达的同袍之谊。
他的目光随即投向殿内上首。马皇后端坐在紫檀木嵌螺钿的宽大座椅上,身着常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一如既往的慈和,却也比往常多了几分沉静与……一种难以言喻的肃然。她手中正轻轻拨弄着一串沉香木念珠,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儿子们的到来。
“儿臣给母后请安。”朱樉与朱标、朱棡、朱棣、朱橚一同行礼。
马皇后的目光在几个儿子身上缓缓扫过,尤其在朱樉微微发红的眼眶和尚未完全平复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了然的疼惜,但面上却不显。她点了点头,声音温和却清晰:“都起来吧。老大,带你弟弟们先去旁边用些茶点,我与老二说几句话。”
朱标会意,立刻领着朱棡、朱棣、朱橚走向偏殿另一侧隔出的暖阁,那边早已备好了茶水果点。女眷们也适时地稍稍敛了笑声,但依旧维持着轻声交谈,只是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瞥向这边。
朱樉独自站在原地,心头那刚刚落下的石头似乎又悬起了一点。母后的态度,似乎与父皇截然不同。
马皇后没有让他靠近,只是依旧端坐着,目光平静地看着他,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担忧,还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她拨动念珠的手指停了下来。
“樉儿,”她开口,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殿内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路上辛苦了。你父皇心疼你,有些话,他今日不说,我这个做娘的,却不能不提。”
朱樉的心提了起来,垂下眼:“儿臣聆听母后教诲。”
“你媳妇们,”马皇后目光扫过王氏和邓氏的方向,刻意放高了声音,确保那边也能听清,“一路跟着你担惊受怕,也辛苦了。尤其是邓氏,如今身子不同,更要仔细将养。”
邓氏闻言,连忙想起身,被燕王妃轻轻按住。王氏则端正了坐姿,静静听着。
马皇后继续道,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力量:“我已经派人去卫国公府知会过了。邓氏离家日久,如今又有了身孕,思亲情切也是人之常情。今日,便让她回府省亲,在娘家好好安胎一段时日。府里一应伺候的人,我都安排妥当了。”
此言一出,殿内微微一静。
朱樉愕然抬头,看向母后,又下意识看向邓氏。邓氏脸上血色褪去,眼中瞬间涌上惶恐与不安,求助般看向朱樉。回娘家“省亲安胎”?这分明是……隔离!母后要将邓氏暂时逐出秦王府?而且是在她刚刚诊出有孕、最需要王府名分和庇护的时候!
马皇后仿佛没看到儿子眼中的惊愕和邓氏的惶惧,语气不变,依旧清晰地说道:“至于你,樉儿,带着你的正妃,好生回你的秦王府去。王府上下,需要正妃主持中馈,你也该收收心,想想如何尽一个藩王的本分。”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格外锐利,声音再次提高了几分,几乎是明明白白地说给所有人听,尤其是说给那位端坐着的蒙古王妃观音奴听:
“记住你父皇的话,也记住祖宗家法。秦王府的嫡子,必须是正妃所出。 这是规矩,也是你身为亲王、身为丈夫、身为未来孩子们父亲的责任。莫要让你父皇和我,再为这些事操心。”
“嫡子必须是正妃所出”。
这几个字,像冰冷的钉子,敲进了每个人的心里。这是维护正妃地位最直接、最不容置疑的宣告。王氏(观音奴)依旧端坐着,面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是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她知道,这是皇后在给她撑腰,在给她这个身份特殊、母族已衰的蒙古王妃,在这大明后宫和王府中,立下最硬的规矩。
朱樉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他明白了。父皇今日演的是“慈父”,宽宥他所有的错,只为换他平安归来。而母后,此刻演的是“严母”,在他心神最松懈、最感念亲情的时候,敲下最重的警钟,立下最不能逾越的界线。
邓氏怀孕的“喜讯”,在父皇那里或许能暂保平安,但在母后这里,却成了必须立刻加以约束和隔离的“隐患”。母后并非不疼孙子,但她更要维护皇室的体统、正妃的尊严,以及……避免未来可能因嫡庶之争引发的祸端。天幕上那些兄弟阋墙、祸起萧墙的惨剧,母后看得比他更清,想得比他更远。
让他带正妃回府,让邓氏回娘家“安胎”,这是切割,也是保护。至少在孩子出生前,在父皇母后明确态度前,将可能的纷争苗头按下去。
马皇后看着儿子变幻的脸色,心中何尝不叹息?她知道这话刺耳,知道这对刚有身孕的邓氏近乎残忍,也知道老二未必真听得进去。但她必须说,必须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规矩立在这里。她是皇后,是母亲,更是这个庞大帝国后宫的定盘星。有些温情,只能在私下里给予;有些话,却必须摆在明面上。
“我的话,你可听明白了?”马皇后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
朱樉胸口起伏,最终,所有的不甘、担忧、甚至是一丝怨怼,都在母后那平静却无比坚定的目光下,化为了颓然的顺从。他低下头,声音干涩:“儿臣……听明白了。谨遵母后教诲。”
“嗯。”马皇后这才微微颔首,脸上重新露出一丝属于母亲的温和,“明白就好。去看看你媳妇,说几句话,便安排邓氏启程吧。卫国公府那边,都准备着了。”她说着,目光转向女眷那边,对邓氏招了招手,语气温和却疏离,“邓氏,过来。”
邓氏在燕王妃的搀扶下,怯生生地走过来,眼圈已经红了,强忍着泪意向马皇后行礼。
马皇后看着她年轻却惶恐的脸,心中也是一软,但面上不显,只淡淡道:“回家去好生养着,缺什么短什么,只管让宫里送去。万事,以腹中孩儿为重。其余的心思,暂且都收起来。明白吗?”
“是……臣妾明白,谢父皇母后恩典。”邓氏的声音带着颤,她知道,这已是格外开恩了。回娘家,总比悄无声息地“病逝”或“静养”要好得多。
马皇后不再多言,摆了摆手。
朱樉知道,今日的觐见到此为止了。他走向自己的两位王妃,心中五味杂陈。王氏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复杂。邓氏则泪眼婆娑,满是依赖与不舍。
偏殿另一侧,朱标兄弟几人透过珠帘,默默看着这一切。朱棣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低声道:“母后这是快刀斩乱麻。”朱棡叹了口气:“二哥心里怕是不好受。”朱标轻轻摇头:“长痛不如短痛。母后这是在保秦王府的太平,也是保邓氏和她肚子里孩子的太平。”他们都知道,天幕之后,许多事情的处置,都不得不带上更深远、甚至更冷酷的考量。
朱樉最终只是对邓氏低声叮嘱了几句“好生保养,勿要忧心”,又对王氏道:“有劳王妃,我们稍后回府。”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王氏点了点头,眼底深处,似乎有那么一丝极淡的、冰雪微融的痕迹。
很快,便有宫人前来,引着邓氏及其随身侍女,准备出宫前往卫国公府。邓氏一步三回头,终究还是消失在了殿门外。
马皇后看着邓氏离去,又看了看站在王氏身边、神色晦暗不明的儿子,心中暗叹。她知道这话如同耳边风,对这个二儿子未必有多大作用,未来或许还有得磨。但该说的,该做的,她必须说,必须做。这不仅是为了给正妃观音奴一个交代,安抚那位身份敏感、背后牵连着广袤漠南漠北乃至云南残余势力的蒙古王妃;更是为了这大明江山的稳固。
虽然有了天幕的影响,蒙古人大多跑到了更南或者更西方,但云南、漠北、辽东那些地方,未来仍是巨大的麻烦,而宗室内部的规矩若乱,便是祸起萧墙的开端。
规矩立下了,种子埋下了。往后如何,就看个人的造化了。
她收回目光,重新拨动手中的念珠,对侍立一旁的女官吩咐道:“去告诉御膳房,今晚的家宴,菜式清淡些。另外,给秦王府和卫国公府各送一份安神的补品去。”
吩咐完,她仿佛耗尽了力气,微微阖上眼。偏殿内,炭火依旧温暖,茶香袅袅,女眷们重新低语起来,却都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太子领着几位王爷从暖阁走出,殿内渐渐恢复了表面的和乐。
只是每个人心中都清楚,有些东西,自天幕出现又消失后,便已悄然改变。家的温情之下,是国法的森严;母爱的庇护之外,是皇后不容触碰的底线。而这,或许才是洪武十二年,真正开始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