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章起开始写天幕过后的洪武时空的变化了,希望大家仍然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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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十二年,正月初七,应天府。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金陵城的翘角飞檐,昨夜的残雪在街角背阴处结成冰凌。寒冷并没有驱散年节刚过的些许喧嚣,但在这皇城根下,一种特别的、引而不发的寂静笼罩着从正阳门到皇城的这一段御道。
秦王朱樉的车驾,就在这般天色与氛围中,轱辘轱辘地碾过清扫过的石板路,驶入了城门。
车厢内,朱樉紧抿着嘴唇,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他身侧,正妃王氏面色端凝,目光低垂,保持着无可挑剔的仪态。而正被朱樉小心抱在怀中的次妃邓氏,则下意识地将手轻轻覆在小腹上,那里尚平坦,却已承载了朱樉一路拖延、费尽心思才求得的“护身符”——一个刚刚诊出的、不足两月的胎儿。
天幕结束了。
那悬于苍穹数月、上演了后世三百年悲欢离合、血腥荣辱的巨大幻象,在数日前如同它出现时一般,毫无征兆地消散了。留下洪武十二年的这个时空,被无数庞杂、矛盾、惊悚且沉重的未来信息冲击得近乎失语。
对朱樉而言,这数月无异于一场漫长而残酷的凌迟。他看到了太多“自己”和“子孙”的死法,也看到了父皇处置宗亲与勋贵时那种令人骨髓发冷的复杂手腕。天幕上说,未来的那个“自己”在封地多行不法,被父皇召还申斥,虽保住了王位,却也让父皇失望透顶。这已算“好”的。更让他肝胆俱裂的是鲁王朱檀的例子——十弟将来胡作非为,服丹求仙伤了身子,父皇盛怒之下,竟将鲁王妃处以极刑!而十弟本人,不过是被斥责一番,依旧做他的王爷。
父皇舍不得杀儿子,哪怕是惹他暴怒的儿子。但对儿媳妇……尤其是“带坏”了儿子的儿媳妇,却可以毫不留情。
这个认知,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朱樉。他的目光忍不住瞟向身边的邓氏。邓氏年轻,艳丽,比起端方却略显沉闷的正妃王氏,更得他欢心,也……更有些他欣赏的“胆色”。天幕未曾明言未来秦王府的祸事是否与邓氏直接相关,但朱樉有种不祥的预感。回京这一路,他故意拖延行程,除了本能的畏惧,更重要的便是抓紧时间,让邓氏怀上身孕。他算得很清楚:此时,邓氏的父亲、卫国公邓愈去世刚满一年,余泽尚在,父皇对老兄弟总要念几分旧情;更重要的是,邓氏腹中是他朱樉的骨血,是老朱家的子孙。天幕上,父皇对孙子辈似乎总留有最后的余地,连那未来削藩逼死了亲叔叔、本该万死的朱允炆,也不过是送去皇觉寺出家了事。
虎毒不食子,那虎毒……难道就真能狠心杀了怀着自己孙儿的儿媳?
车驾外传来整齐的甲胄摩擦与脚步声,那是护送(亦或监视)的卫队。朱樉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心头的悸动。他知道,该来的躲不掉。磨蹭了这么久,父皇的耐心恐怕早已到了极限。今天,必须进宫。
就在他心绪翻腾之际,车驾缓缓停下。帘外传来恭敬却清晰的通禀:“殿下,已至东宫外长街,太子爷与诸位王爷亲迎。”
朱樉一怔,与王氏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意外。太子亲迎,还带着其他兄弟?
他定了定神,示意侍从掀开车帘。一股凛冽的寒气灌入,随之映入眼帘的,是站在街旁雪松下、披着厚厚裘氅的四个身影。
为首一人,头戴翼善冠,身着赤色蟠龙袍,面容温润,目光沉静,正是太子朱标。他身侧,依次站着晋王朱棡、燕王朱棣、周王朱橚。朱棡比自己早到近两月,此刻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劫后余生般的感慨;朱棣身形挺拔,眼神锐利如昔,只是眉宇间似乎沉淀了些更深的东西;最年轻的朱橚脸上还残留着些许未褪尽的惊悸,望向自己的目光里充满了同病相怜的意味。
没有仪仗煊赫,没有百官簇拥,只有兄弟四人,站在清冷的街边,像寻常人家等候远行归来的兄弟。
就在看到这四张面孔的刹那,朱樉一路上那些沉重的算计、恐惧、不安,竟像被戳破的皮筏,倏地泄了大半。一股滚烫的热流毫无征兆地冲上眼眶,喉咙也哽住了。
不过十个月。他去年春末离京就藩,如今归来,不过相隔十个月。
可中间隔了一场天幕,隔了后世三百年血与火的幻影,隔了无数熟悉又陌生的生死荣辱。这十个月,漫长得仿佛已经轮回了半生。
“二弟。”朱标率先上前一步,声音温和,伸出手,似乎想拍拍他的肩,又在半空顿住,最后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一路辛苦了。”
“大哥……”朱樉声音有些哑,他急忙下车,险些踉跄。王氏和邓氏也在侍女的搀扶下跟随下车,向太子和诸位王爷行礼。
朱棡也走了上来,用力握了握朱樉的手臂,低声道:“回来就好。”千言万语,似乎都在这四个字里。他们都经历了天幕的“审判”,都知道彼此未来可能面临的坎坷,此刻相见,竟有种难言的亲近。
朱棣的目光在朱樉脸上扫过,又瞥了一眼他身后被小心扶着的邓氏,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但并未多说,只是点了点头:“二哥。”
朱橚则显得激动些,唤了声“二哥”,眼圈也有些红。他年纪尚轻,天幕带来的冲击对他而言尤为巨大。
兄弟几个简单地见礼,气氛有些凝滞,却涌动着无声的情感。没有过多寒暄,朱标侧身示意:“父皇在奉天殿后殿暖阁。我们先过去吧。”他顿了顿,补充道,“母后也在。”
听到“母后也在”,朱樉心头稍安。有母后在,父皇的雷霆之怒,总会收敛几分。
兄弟五人,连同秦王家眷,沉默地向着皇宫深处走去。靴子踩在清扫过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宫墙巍峨,殿宇森严,与天幕上那些破败的宫殿、流亡的窘迫重叠又分离,给人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朱樉走在朱标身边半步之后的位置,看着大哥沉稳的背影,忽然低声问:“大哥,天幕……没了。往后……会如何?”
朱标脚步未停,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天幕没了,日子还得过。只是……看过那些,有些路,终究是不同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
朱樉咀嚼着这句话,心中的迷茫并未减少,但那最初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恐惧,却在兄弟无声的陪伴和这简短的对话中,渐渐沉淀下去,化为了面对现实的某种决心。
他回头,看了一眼小心翼翼被搀扶着、面色有些苍白的邓氏,又看了看前方巍峨的宫殿轮廓。
该来的,总要来。是打是罚,他朱樉认了。但无论如何,他得护住自己想护住的人,得把未来的路,走得和天幕上那个“自己”,不一样。
兄弟几人的身影,渐次没入红墙金瓦的深宫阴影之中。应天府的天空,依旧阴霾,但年节刚过的气息,终究给这座帝国都城,带来了一丝微弱而坚韧的生机。属于洪武十二年的故事,在知晓了部分未来的轨迹后,正悄然转向未知的岔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