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恩的声音压得很低，像一根冰冷的针，悄无声息地刺向姜宇的后心。
“丞相说……他今晚，想尝尝您送给典将军的酒。”
一瞬间，校场上震天的操练声仿佛都远去了。姜宇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猛地一沉，随即又被一股奔涌的血流托起。
来了。
这头名为曹操的猛虎，终究还是伸出了爪子，轻轻地在他和典韦之间，划下了一道印痕。
这不是心血来潮，更不是真的馋那一口酒。这是一次试探，一次敲打，一次不动声色的权力宣示。
他要看看，自己这个新收的女婿，是会为了拉拢人心而忤逆他，还是会乖乖听话，将刚送出去的礼物再亲手要回来。
他也要让典韦看清楚，谁才是他真正的主人。无论别人送你什么，只要我一句话，你就得乖乖交出来。
姜宇的脑中，电光石火间闪过无数念头。
把酒要回来？
他几乎能想象到那个画面。他走到典韦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尴尬地开口，让他把那坛刚刚才满怀感激接过去的酒，再还给自己。
那么，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将化为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会从一个懂得尊重英雄的豪爽之士，瞬间变成一个趋炎附势、言而无信的小人。典韦那颗刚刚被捂热的心，会比冰封得更彻底。他收获的，将不仅仅是典韦的鄙夷，更是整个宿卫营，所有血性汉子的鄙夷。
可若是不给……
那便是公然违抗曹操的意志。为了一个尚未归心的猛将，去得罪如今权倾朝野的岳父，无异于自毁长城。多疑如曹操，心中那根怀疑的刺，会立刻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夏侯恩看着姜宇脸上变幻的神色，心中暗自捏了一把汗。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盼着这位驸马爷能有个妥善的处置，别让他难做。
站在一旁的典韦，更是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那双锐利的眸子紧紧锁着姜宇，抱着酒坛的手，不自觉地又紧了几分。他虽然心思耿直，却不是傻子。主公这句话的分量，他掂得清。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姜宇一开口，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将这坛酒交出去。
君臣之义，大如天。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姜宇脸上的凝重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如春雪般消融。他非但没有丝毫为难，反而展颜一笑，那笑容和煦得如同午后的阳光。
“岳父大人想喝酒，那可是小婿的荣幸！”他的声音朗然，带着一股发自内心的欣喜，仿佛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他转向夏侯恩，带着几分歉意和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只是，有件事还需向将军和岳父大人告罪。”
夏侯恩一愣：“驸马爷何出此言？”
姜宇指了指典韦怀里的酒坛，微微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此酒，名为‘士卒酿’。乃是我用最烈的法子蒸馏而成，其性如火，其味如刀，是专为军中将士们操练之后，驱寒解乏，壮胆提气所用。此酒虽烈，却失之于燥，少了些回味的醇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那些竖着耳朵听的士卒，声音提得更高了些。
“这等给弟兄们沙场壮行的烈酒，怎能呈给岳父大人品尝？那岂不是小婿的不敬与无礼？”
他这番话说得坦荡无比，非但没有贬低这坛酒，反而将它抬到了一个“将士专属”的高度。周围的士卒们听了，胸中顿时涌起一股暖流。原来这酒，是专门为他们这些大头兵准备的！
不等夏“侯恩反应，姜宇便转向自己身后的一名仆役，吩咐道：“速速回府，将我书房里那坛用紫砂封存了三年的‘文君醉’取来，送到丞相府。记住，定要告诉管家，那才是小婿孝敬岳父大人的，万万不可弄错了！”
“文君醉？”夏侯恩下意识地念叨了一句，光听名字，就觉得雅致不凡。
“正是。”姜宇笑道，“那‘文君醉’，工艺繁复，窖藏三年，酒性温润，入口绵柔，回味悠长。正合岳父大人这等运筹帷幄的雅士品鉴。我本就打算今日献上，只是还未寻得良机罢了。今日正好，借将军的口信，也算了了小婿一桩心愿。”
一番话说完，行云流水，滴水不漏。
既全了曹操的面子，让他能喝到“更好”的酒，又彰显了自己的孝心与懂事。最关键的是，他保住了送给典韦和将士们的这坛“士卒酿”，将一场暗藏机锋的敲打，化解成了一场皆大欢喜的巧合。
夏侯恩听得目瞪口呆，心中对这位年轻的驸马爷，佩服得五体投地。这番应对，当真是滴水不漏，堪称绝妙！
而典韦，则彻底僵在了原地。
他抱着那坛沉甸甸的酒，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大手给紧紧攥住了。
他听得清清楚楚。
姜宇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敲在他的心坎上。
这个男人，在丞相的压力面前，没有退缩，没有为难，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他轻描淡写地，就为自己，为这坛酒，为自己身后这群眼巴巴的弟兄们，撑起了一片天。
他不仅保住了这坛酒，更保住了他典韦，和所有宿卫营士卒的脸面和尊严。
这种被人尊重，被人放在心上维护的感觉，他从未有过。
曹操对他好，那是君对臣的赏识，是主对仆的信重。可姜宇给他的，却是一种平等的，发自内心的，兄弟般的维护！
典韦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火，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那张素来刚硬如铁的脸上，竟浮现出一抹罕见的，混杂着感动与震撼的复杂神色。
姜宇办完了事，朝着夏侯恩和典韦拱了拱手，笑道：“挑选护卫之事，不急于一时。今日就不打扰将军和弟兄们操练了，姜宇先行告退。”
说完，他便带着人，潇洒地转身离去，留下一个让无数士卒仰望的背影。
……
夜幕降临，宿卫营的操练终于结束。
典韦的营帐里，挤满了十几个和他一样膀大腰圆的军中悍将，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亲信。
那坛“士卒酿”被放在正中央的桌子上，红色的封布，在跳动的烛火下，显得格外醒目。
“都看着干什么？今天驸马爷说了，这酒，是请咱们所有弟兄喝的！”典韦看着这群平日里嗷嗷叫的饿狼，此刻却都跟大姑娘似的，不由得笑骂了一句。
他亲手撕开封布，拍开泥封。
“轰！”
一股比昨日典韦闻到的，更加浓烈霸道的酒香，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人的理智。
“我的乖乖！”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校尉，狠狠地吸了一口，眼睛都直了，“这他娘的是酒？这是天上的琼浆玉液吧！”
“别废话，倒酒！”
典韦拿起最大的海碗，给每人都倒了满满一碗。琥珀色的酒液，在碗中荡漾着诱人的光泽。
他端起自己的碗，环视了一圈弟兄们，沉声道：“今儿在校场上的事，你们都看见了。”
众人纷纷点头，眼神里都带着一股敬佩。
“这碗酒，咱们敬驸马爷！”典韦言简意赅，他不是个会说话的人，但所有人都懂他的意思。
“敬驸马爷！”十几条壮汉齐声怒吼，声震营帐。
众人仰起头，将那满满一碗烈酒，一饮而尽。
下一刻，营帐里响起了一片此起彼伏的，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和闷哼声。
“哈！痛快！”
“喔……这酒！这酒够劲！”
“烧起来了！老子的血都烧起来了！”
一张张黝黑刚毅的脸庞，瞬间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那股从喉咙一路烧到丹田的火线，让这群身经百战的悍卒，也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
他们感觉，今天一整天的疲惫，都被这碗酒给烧得一干二净，浑身上下，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
典韦放下空碗，胸中豪情万丈。他看着弟兄们通红的脸和发亮的眼睛，心中从未有过如此的满足。
他知道，从今天起，姜宇这个名字，已经牢牢地刻在了他们这群人的心里。
他给自己又满上了一碗，这一次，是敬他自己的。他要敬自己，遇到了一个真正懂他，敬他的知己。
就在营帐内气氛达到最高潮，众人叫嚷着要再来一碗时，帐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亲兵掀开帘子，神色有些古怪地禀报道：“将军，丞相府来人了，说要见您。”
营帐内瞬间安静下来。
典韦眉头一皱，放下酒碗，大步走了出去。
帐外，一名丞相府的内侍，正恭敬地站着，见到典韦，立刻躬身行礼。
“典将军。”内侍脸上带着恭维的笑容，“丞相品尝了驸马爷献上的‘文君醉’，龙颜大悦，赞不绝口。特命小的来告诉将军一声。”
典韦心中松了口气，看来主公那边是过去了。
他正要开口，那内侍却又往前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
“另外，丞相还有一句话，让小的单独转告给将军您。”
内侍顿了顿，抬眼看了一下典韦，那眼神，意味深长。
“丞相说……‘文君醉’虽好，但他还是想知道，能让恶来你都赞不绝口的‘士卒酿’，究竟是何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