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内，静得能听见烛火爆开的轻微毕剥声。
方才还算热闹的酒宴，随着曹操的走近，温度仿佛被一点点抽干，连空气都凝滞成了琥珀，将所有人都封存在这片压抑的沉默里。
食物的香气早已散去，只剩下微凉的酒气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
姜宇站着，身形挺拔，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开始微微发僵。曹操的目光并不锐利，甚至称得上平静，可就是这份平静，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让你忍不住想要探究，却又恐惧于那深邃的黑暗会瞬间将你吞噬。
曹操亲自为他斟满的酒杯，就放在案几上。澄澈的酒液里，倒映着跳动的烛光，也倒映着曹操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
“今天下英雄，谁为翘楚？”
这个问题，像一柄无形的重锤，不带一丝风声，却狠狠地砸在了姜宇的心口上。
他不是没想过曹操会试探他，甚至连这场鸿门宴的各种走向，他都和郭嘉推演了无数遍。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曹操会用这种方式，这种几乎是复刻了历史上那场着名对话的方式，来给他出题。
这已经不是试探了，这是直抵灵魂的拷问。
这一刻，姜宇的脑海中，久违的系统提示音疯狂地闪烁起来，红色的警报几乎要刺穿他的意识。
【警告！检测到宿主正处于极度危险的心理博弈中！】
【目标人物：曹操】
【当前状态：深度试探（95%），杀意（30%），招揽意图（60%）】
【系统建议：宿主的任何回答，都将直接影响目标人物的“杀意”与“招揽意uto”数值。请谨慎应对！】
杀意，百分之三十。
这个数字让姜宇的瞳孔骤然一缩。这意味着，只要他说错一个字，这个数字就可能瞬间飙升，而他今晚，将绝无可能活着走出这座丞相府。
他该怎么回答？
说袁绍？袁术？刘表？这些答案在历史上刘备已经用过，都被曹操一一否决。在曹操这种人面前重复别人的答案，无异于自承愚蠢。
说自己？那更是找死。一个刚刚还在扮演胆小怕死富家翁的人，突然展露问鼎天下的野心，曹操会第一个笑出声，然后拔剑砍下他的脑袋。
说曹操？一味的吹捧，只会让这个多疑的枭雄觉得你虚伪，是在刻意奉承。
姜宇的脑子在飞速运转，无数个念头闪过又被掐灭。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万丈悬崖的边缘，脚下只有一根细若游丝的钢索，而曹操，就是那个在对面含笑看着他，随时准备剪断钢索的人。
曹操没有催促，他只是端着自己的酒杯，轻轻地抿了一口，目光饶有兴致地看着姜宇，像是在欣赏一出精彩的默剧。他在等，等姜宇自己露出破绽。
大殿里的其他人，夏侯惇、曹仁，甚至包括荀彧，也都屏住了呼吸。他们同样好奇，这个让主公如此另眼相看的年轻人，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曹操忽然笑了。他伸出手指，点了点姜宇，然后又点了点自己，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
“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
轰！
这句话，比之前的问题更具杀伤力。它像一道天雷，毫无征兆地在姜宇的脑海中炸响。
姜宇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知道这句话。
他当然知道。
这是曹操对刘备的最终评语，也是将刘备推向惊惧深渊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他为什么会对自己说出这句话？
这是捧杀？是最后的试探？还是……他真的看出了什么？
姜宇的脸上，血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不是刘备，他没有皇叔的身份做护身符，他只是一个在曹操眼中根基未稳、身份成谜的“富商”。曹操将他与自己并列为天下英雄，这其中蕴含的杀机，比直接拔刀还要浓烈百倍！
不行，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脸上的表情就绷不住了！
必须立刻做出反应！一个符合他“胆小如鼠”人设的反应！
这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姜宇的身体，先于他的大脑做出了动作。
他的手，仿佛被那句话惊得失去了所有力气，微微一颤。
“啪嗒。”
一双象牙筷子，从他僵硬的指间滑落，掉在了光洁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得有些刺耳的响声。
这声音，在这死寂的大殿里，被无限地放大。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双筷子上。
姜宇的身体也随之猛地一抖，他像是被这声脆响吓到了一样，脸上露出了极度惊恐的表情，仿佛看到了什么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他下意识地弯下腰，想要去捡那双筷子，动作却显得笨拙而慌乱。
曹操看着他这副模样，眼中的笑意更浓了，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殿外传来！
整个大殿的梁柱都仿佛在这声巨雷中嗡嗡作响，窗户纸被震得哗哗乱颤。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空，将殿内每个人的脸都映照得如同鬼魅，忽明忽暗。
这突如其来的天威，让殿内不少久经沙场的将领都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而那个正弯着腰，准备去捡筷子的姜宇，则像是被这声惊雷彻底抽走了魂魄。
他“啊”地一声短促地惊叫，整个人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缩成一团，双手抱头，直接钻到了案几底下，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打……打雷了！打雷了！”
含混不清的、带着哭腔的叫喊声，从案几底下闷闷地传出来。
这戏剧性的一幕，让殿内所有人都愣住了。
夏侯惇独眼中满是错愕，随即化为了毫不掩饰的鄙夷。曹仁、曹洪等人也是面面相觑，嘴角抽搐，想笑又不敢笑。
就连一向沉稳的荀彧，看着那在案几下瑟瑟发抖的身影，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神情。
这……就是主公口中的“英雄”？
曹操也愣住了。他设想过姜宇的千百种反应，或惊慌失措，或巧言令色，或慷慨陈词，却唯独没有想过，他会被一声雷，吓得钻到桌子底下去。
这已经不是表演了，这简直就是丑态百出。
“哈哈哈……哈哈哈哈！”
短暂的寂静后，曹操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了一阵畅快淋漓的大笑。他的笑声洪亮而肆无忌惮，回荡在整个大殿之中，将方才那紧张压抑的气氛冲得烟消云散。
“有趣，有趣！实在是太有趣了！”曹操一边笑，一边指着桌子底下，“孤见过怕死的，却没见过怕打雷怕成这样的！快，扶姜先生出来！”
两名侍卫强忍着笑意，上前将还在发抖的姜宇从案几下“架”了出来。
姜宇的头发乱了，衣袍也沾了些灰尘，脸色依旧煞白，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丞……丞相……见笑了……”他喘着粗气，声音都在打颤，“草民……草-民从小就怕这个……”
“哦？”曹操止住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为何？”
姜宇咽了口唾沫，似乎是在极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他抓着侍卫的胳膊，才勉强站稳，断断续续地说道：“草民……曾听一位老先生说过……说，说那圣人……圣人听闻迅雷风烈，也……也必然会变了脸色……草民一介凡夫，哪……哪能不怕啊？”
他将那句“迅雷风烈必变”说得颠三倒四，仿佛只是道听途说，临时想起，用来给自己找回一点点面子。
这番解释，配上他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非但没有显出半点才学，反而更增添了几分滑稽。
“圣人？”曹操挑了挑眉，脸上的笑意更深了，“说得好！说得好啊！能将自己的胆小，和圣人联系起来，先生果然是位妙人！”
他这话说得是“妙人”，语气里却充满了轻蔑和调侃。
大殿里的将领们，再也忍不住，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看向姜宇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审视和警惕，彻底变成了看一个跳梁小丑般的鄙夷。
就连趴在案几上“烂醉如泥”的郭嘉，此刻也抬起头，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问道：“怎么了？地震了？”
他看到姜宇那副狼狈样，又看了看哄堂大笑的众人，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随即又趴了下去，嘴里嘟囔着：“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这一番插科打诨，更是坐实了姜宇这边“一个胆小鬼带着一个酒鬼”的草台班子形象。
曹操彻底放下了心。
他摆了摆手，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意兴阑珊的挥洒。
“好了，天色不早，今日就到此为止吧。”他转身走回主位，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威严，“来人，送姜先生回府。”
他再也没有多看姜宇一眼，仿佛对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兴趣。
“草民……告退……”
姜宇如蒙大赦，在侍卫的“搀扶”下，几乎是落荒而逃地离开了大殿。
看着他和他那个醉鬼食客踉踉跄跄远去的背影，夏侯惇终于忍不住，对着曹操拱手道：“主公，此人胸无大志，胆小如鼠，实非英雄，您方才……”
曹操抬手打断了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案几上，眼中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精光。
“是啊，”他淡淡地说道，“胸无大志，胆小如鼠……这样，才好啊。”
至少，一个会被雷声吓得钻桌底的人，是绝不会有胆子在许都这潭深水里，搅动什么风浪的。
卧榻之侧的这根尖刺，看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扎手。
……
走出丞相府的大门，冰冷的夜风一吹，姜宇才感觉自己那僵硬的身体，有了一丝知觉。
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他扶着烂醉如泥，几乎整个身子都挂在他身上的郭嘉，一步步走向自己的马车。
直到坐进车厢，隔绝了外界所有的视线，姜宇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一般，瘫软在座位上。
太险了。
今晚的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
“主公，”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您这出‘闻雷失箸’，演得可比玄德公当年，要精彩多了。”
姜宇转过头，只见方才还醉得不省人事的郭嘉，此刻早已坐直了身子。他哪里还有半分醉意，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充满了赞叹与后怕。
“若非那声天雷来得及时，”姜宇苦笑一声，声音还有些沙哑，“今晚这场戏，怕是没那么容易收场。”
“非也。”郭嘉摇了摇羽扇，“天雷，是锦上添花。真正让曹操释疑的，是主公您钻桌子的那一下。那一下，可谓是神来之笔，将一个‘畏权势’的胆小鬼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毫无破绽。”
“他真的信了？”姜宇还是有些不放心。
“暂时信了。”郭嘉的眼神变得凝重起来，“曹操生性多疑，今夜之后，他虽会放松警惕，但监视绝不会少。我们接下来，必须更加小心。”
马车缓缓启动，在寂静的长街上，向着庄园的方向驶去。
车厢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姜宇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脑海中不断复盘着今晚的每一个细节。
忽然，他睁开眼，眉头紧锁。
不对劲。
有一个地方，很不对劲。
郭嘉见他神色有异，问道：“主公，怎么了？”
“奉孝，”姜宇的声音有些干涩，“你有没有觉得，今晚……太过顺利了？”
“顺利？”
“是，太过顺利了。”姜宇坐直身体，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曹操的每一个问题，每一次试探，都仿佛是设计好的剧本，而那声天雷，更是巧合得像是有人在背后安排一样。这一切，都让我顺理成章地将‘胆小如鼠’的戏演了下去，最终让他‘释疑’。”
郭嘉的脸色也渐渐变了。
被姜宇这么一提醒，他也察觉到了一丝诡异。
整场鸿门宴，看似是曹操在步步紧逼，姜宇在惊险过关。可回过头来看，却更像是曹操主动搭好了一个舞台，然后看着姜宇在上面表演，最后，又亲自为这场表演，画上了一个看似完美的句号。
“如果……”姜宇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猜测，“如果曹操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我是一个简单的富商。他今晚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我自己认为，我骗过了他呢？”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姜宇和郭嘉的心中，同时升起。
一个真正高明的猎人，在面对一只狡猾的狐狸时，并不会急于将其捕杀，而是会故意卖个破绽，让狐狸以为自己已经安全，从而彻底放松警惕，最终，在它最意想不到的时候，亮出致命的獠牙。
难道，曹操今晚的“轻视”，本身就是一场更高明的表演？他是在……放长线，钓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