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滴在账册上缓缓晕开,烛火映着那片暗红,像未干的血。陈墨盯着“庚五”二字,指尖抚过腰牌边缘,火漆信的残灰还在袖中,昨夜焚烧时的焦味已散尽。他合上账册,起身推开书房门。
风雪停了,但寒意未退。西仓方向的黑烟已散,护庄队仍在清理废墟,铁器刮过焦木的声音断续传来。他未停留,径直走向议事厅。
厅内众人已到。慕容雪立于案前,手中羊皮卷卷得整齐,目光落在陈墨身上。苏婉娘坐在侧位,翡翠算盘搁在膝上,指尖轻拨一粒珠子。柳如烟靠窗而立,金步摇垂下的流苏纹丝不动。楚红袖左臂机关微响,似在调试透骨钉的位置。耶律楚楚抱着追风隼,鹰羽尚未完全恢复光泽。
陈墨将账册置于主案,翻开至“人力支出”一页,指节敲了敲其中一行:“火器能防一时之敌,但无将无吏,终是孤掌难鸣。我要建一所学堂。”
厅内无人应声。
楚红袖率先开口:“眼下戒备未解,再分人力办学,是否过早?”
“不是分。”陈墨道,“是聚。细作能混入商队,因我们无人识图、无人验纸、无人断路。账目靠柳如烟一人核,火器靠慕容雪亲授,苏婉娘的商路规则至今未传第二人。靠人,不如建制。”
苏婉娘低声道:“可庄中佃户,识字者不足三成。”
“正因如此。”陈墨起身,“明日拆东院旧塾,匾额换下。不教四书五经,只授实务。”
慕容雪抬眼:“教什么?”
“你主军科——阵法推演、火器操典、骑兵调度。苏婉娘掌商科——账目稽核、海贸规则、票据流转。柳如烟任教务总管,兼授密文速记、情报分析、反谍手段。”
柳如烟指尖微动,步摇轻颤:“女子授业,士族必攻。”
“他们早已准备。”陈墨从袖中取出一封公文,递向苏婉娘,“今晨庐州学政来函,称‘非官学,无敕令’,勒令停办。”
苏婉娘展开公文,扫过几行,冷笑:“李氏牵头,七家联名,说工商不得设教,违者以谋逆论。”
“谋逆?”慕容雪冷声道,“教人识数也算谋反?”
“在他们眼里,知识便是权柄。”陈墨走到窗前,望向东院方向,“孔孟之道教人顺从,我们教人算账、识图、布阵,等于夺他们立身之本。”
楚红袖皱眉:“可老管事们也在议论,说教佃户读书,日后谁还种地?”
“种地的人不会少。”陈墨回身,“但会种得更好。我要教农科——水位计埋设、稻种轮作、防洪排涝。工匠也能入学,学齿轮传动、水车改良、火药配比。”
“火药?”耶律楚楚抬头,“这岂不更授人以柄?”
“恰恰相反。”陈墨取出腰牌,打开夹层,抽出一张薄纸,“这是火药配方改良进度表。三日后,我将它连同学堂章程,一并飞鹰送往两淮制置使司。”
厅内一静。
“你拿火器换文教?”慕容雪问。
“他们怕我造反,我就给他们一个更怕的——若我不在,新式火器谁来研?谁来控?”
柳如烟忽道:“若制置使不批呢?”
“那就先办。”陈墨转身,“命工匠今日动工,拆墙、清地、立基。工地立碑——‘大胤新学·陈氏实务堂奠基’。字要大,碑要高。”
苏婉娘沉吟片刻:“光有碑不够。得让人知道,这学堂不是权贵私产。”
“所以招贤令今日发布。”陈墨从案下取出一卷黄纸,“凡报名者,每月供米一石,结业授职。不限出身,不论男女,皆可旁听。”
楚红袖皱眉:“女子旁听?这可是捅马蜂窝。”
“马蜂早该捅了。”慕容雪将羊皮卷放在案上,“我带出的女兵,战力不输男卒。缺的不是能力,是机会。”
柳如烟接过黄纸,指尖摩挲纸面:“李玄策必会反扑。他那些塾师,专靠束修过活,若学堂一开,生源断绝,他们便没了饭碗。”
“那就让他们饿着。”陈墨道,“你手上有《风月录》,李氏贿买科举案,可匿名投书府城茶馆、酒楼、书肆。三日内,让全城都知道,阻我办学的,是怕寒门子弟抢了他们的功名。”
柳如烟颔首:“今晚就办。”
“还有。”陈墨转向苏婉娘,“招贤令末尾,加一条——‘课程公开,每月初一、十五,设讲坛于庄前广场,凡百姓皆可听讲’。”
苏婉娘一怔:“这……等于把知识散给外人。”
“知识散出去,人才才会流进来。”陈墨道,“他们怕我们垄断,我们就反其道而行——公开授课,免费听讲。看谁还敢说我们图谋不轨。”
慕容雪眼中微亮:“若真如此,不出十日,周边农户、匠户、商贩子弟必蜂拥而至。”
“正是。”陈墨提笔,在黄纸上写下八字校训:“知行合一,利国利民。”
苏婉娘接过笔,补上落款:“陈氏实务堂,主理:陈墨;教习:慕容雪、苏婉娘、柳如烟。”
黄纸盖印,当夜张贴全城。
次日清晨,东院围墙已拆去半边,工匠搬运石料,夯土立基。碑石运至,高七尺,宽三尺,正面刻着“大胤新学·陈氏实务堂奠基”十一个大字,笔力遒劲。
消息迅速传开。
城中茶馆议论纷纷。有说陈家借办学募私兵的,也有说女子授业败坏纲常的。但更多人关注的是“每月一石米”和“结业授职”。城南铁匠铺的学徒天未亮就赶来报名,说愿学火器锻造。西街账房先生带着两个儿子,求录为商科旁听生。甚至有农妇抱着孩子,问能不能学怎么防虫害。
李氏反应迅速。
当日下午,三名老塾师联名上书学政,称“陈氏以利诱民,蛊惑人心”,并散布谣言:“学堂实为军营,结业者皆编入护庄队,早晚要造反。”
更有士族子弟在酒楼扬言:“工商贱业,岂配设教?待我上本参他!”
陈墨未动。
第三日,追风隼归巢,爪上绑着一封回函。两淮制置使批复:“火器改良事关军务,准陈氏设学研习,所需人力物资,酌情支应。”
厅内众人传阅回函。
楚红袖道:“他们终于松口了。”
“不是松口。”陈墨将回函收入匣中,“是怕火器停摆。只要我们握着技术,他们就得让出一条路。”
柳如烟忽道:“李玄策昨夜密会学政幕僚,送了一箱‘古籍’。”
“是银子。”苏婉娘冷笑,“李家老宅西厢,上月刚运进二十口樟木箱,说是藏书,可我查过码头记录,箱底有银锭压痕。”
“让他们送。”陈墨道,“只要批文已下,送再多银子也无用。”
慕容雪问:“下一步?”
“招人。筛人。开学。”陈墨翻开新账册,提笔在首页写下:“辛一:学堂立基,人才始聚。”
笔尖一顿,他未落款,只将账册合上。
此时,工匠已将碑石竖起。围观百姓越来越多,孩童攀上石基,指着碑文念出声。
一名老农拄杖而来,仰头看碑,喃喃:“实务堂……真教人种地?”
苏婉娘上前:“教测水位,防洪涝,选良种,轮耕作。您若愿来,明日就可入学。”
老农怔住,浑浊 eyes 猛地睁大。
他颤巍巍跪下,额头触地。
人群静了一瞬。
接着,第二人跪下,第三人,第四人……
工匠停了锤,百姓止了语。
风掠过新碑,吹动陈墨的月白直裰。他站在碑侧,未扶老农,也未说话。
苏婉娘低声问:“你早知道会这样?”
陈墨望着跪倒的人群,指尖抚过腰牌中的金穗稻种子。
“不是我让他们跪的。”他说,“是他们自己想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