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在胡同里打着旋儿,吹得人脸皮发紧。
王水生蹬着那辆二八大杠,车轮碾过凹凸不平的冻土路面,发出规律而沉稳的嘎吱声。
车后座上,张雁侧身坐着,一只手紧紧抓着车座下的冰冷铁架,另一只手则小心翼翼护着一个放在腿上的印花布包,里面是新买的“万紫千红”雪花膏和蛤蜊油,隐隐散发出好闻的香气。
车把手上挂着的网兜更是显眼,里面装着一个崭新的搪瓷脸盆,盆底红艳艳的“双喜”字图案和描金边线,在这灰蒙蒙的冬日里,亮得有些夺目。
张雁那原本空荡荡的棉袄袖口下,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上面戴着一块锃光瓦亮、小巧精致的上海牌女表,银色的表链随着车身的轻微晃动,偶尔反射金属的光芒。
她微微低着头,寒风吹得她额前的碎发拂动,脸颊和鼻尖被冻得泛红,却并非因为寒冷——王水生早坚持让她戴上了新买的毛线手套和厚实的羊毛围巾,围巾几乎遮住了她半张脸。
那是一种臊热,一种被周围若有若无投来的目光注视下的不自在与微微的羞赧。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王水生宽阔背脊传来的稳定热度,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新棉袄的浆洗味以及新物品的金属、油脂气味,形成一种令人心慌意乱却又莫名安心的复杂气息。
王水生骑得不算快,却极稳,刻意避让着路上的坑洼。
他话不多,只在刚才一出百货商场,看到张雁拎着东西,不容分说地将最沉的网兜和新脸盆都挂在了自己车把上,只让她抱着最轻巧的那个布包。
“坐稳了。”遇到一个稍大的颠簸,他提前出声,穿透风声。
张雁轻轻“嗯”了一声,手下意识攥紧了他棉袄后摆的布料,随即又像被烫到一样微微松开些,只虚虚地抓着。
一种微妙的、只有两人能察觉的紧绷与暖昧在寒冷的空气里无声流动。
但这份短暂的、只属于两人的沉默,在自行车拐进南锣鼓巷,车铃“叮铃铃”响着驶入胡同,瞬间被胡同里更为复杂汹涌的气氛所取代。
正是傍晚做晚饭的时辰,各家各户的烟囱冒着或浓或淡的炊烟,胡同公用自来水龙头前挤着几个洗菜、淘米、接水的邻居,砧板声、炒菜声、催促孩子的叫骂声混杂在一起,构成大院日常的喧嚣背景音。
王水生的自行车铃声像一颗投入平静(实则暗流涌动)湖面的石子,刹那间,许多动作都顿了一顿,无数道目光“唰”地一下,从四面八方投来,精准地聚焦在车后座的张雁和那些琳琅满目的新东西上。
那新脸盆上扎眼的“喜”字,那手腕上刺目的反光,在这物资匮乏、颜色单调的年代背景下,简直是投放下的重磅炸弹。
赵家婶子嗓门最大,最先打破了瞬间的寂静,声音里带着夸张的惊奇:“哟!水生回来啦?这是……带雁子去百货大楼了?”她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张雁身上和车把上的网兜里来回扫射,毫不掩饰其中的羡慕。
王水生单脚支地,稳稳停下自行车,一边解车把上挂着的网兜,一边语气平常地应道:“嗯,天冷了,添置点过冬用的。”他话说得轻描淡写,甚至没什么表情,仿佛给一个年轻寡妇买手表、新脸盆、化妆品只是件像买棵白菜一样寻常的小事。
张雁低着头下了车,感觉那些目光火辣辣地烫在脸上、手上、尤其是那块新表上。
她能听到四周瞬间响起的、压抑不住的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像潮水般涌来。
“哎呦喂!快瞅!上海牌手表!还是女式的!这得一百二十多块钱吧?”
“一百二?光有钱不行!还得有票啊!”
“还有那新脸盆,瞧那喜字,真鲜亮!厚实!”
“王家小子这可真是……太舍得了!这得换多少斤棒子面啊!”
“啧啧,张雁这命啊,苦尽甘来了这是……李强没福气啊……”
“哼,瞧那骚包样儿,克夫相,倒显摆上了……”最后这声压得极低,带着淬毒般的嫉妒,不用看,也知道大概是从贾张氏说的。
隔壁院孙大妈,扯着嗓子,看似关切地高声问:“雁子啊,这大冷天的出去,没冻着吧?水生你也真是,也不知道多给人家姑娘裹件儿大衣!瞧把孩子冻的!”这话听着是关心,实则是在掂量王水生对张雁的重视程度,以及这重视能换来的实际好处,语气里的酸味几乎能溢出院子。
王水生仿佛根本没听出那弦外之音,或者说根本不屑理会。他把卸下来的网兜和新脸盆递给张雁,:“张姐,东西先拿回屋,暖和暖和去。”
张雁如蒙大赦,接过沉甸甸的东西,几乎是逃也似的低着头,往熟悉的94号院走去。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些目光,尤其是从贾家和易中海射出来的目光。
另一边,王水生并没立刻回94号院。
他支好自行车,就站在95号院当间,不紧不慢地从兜里掏出“大生产”烟卷,划火柴点上,慢悠悠地吸了一口。青白色的烟雾在寒冷干燥的空气中袅袅升起、散开。
他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95号大院。
贾家屋里,贾张氏眼睛瞪得溜圆,死鱼般的眼珠里全是贪婪和嫉妒,死死盯着刚才张雁消失的方向,嘴里不干不净地低声咒骂:“呸!不要脸的小骚蹄子!克死了男人,倒攀上高枝儿了!显摆什么?不定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下作手段哄得那小王八蛋给她买这买那!破鞋!还有那王水生,钱多了烧的!给我们家东旭捐点医药费哭穷,给那破鞋倒舍得买金买银!老天爷怎么不打雷劈了他们!”她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枯瘦的手死死攥着窗框,仿佛那是王水生或张雁的脖子。
秦淮茹在一旁默默和着盆里刺嗓子的棒子面,眼皮耷拉着,没吭声,心里也是翻江倒海,酸水直冒。她自认模样身段不比张雁那闷葫芦差,还会来事儿,会卖惨,怎么王水生就对那个寡妇那么大方?手表、新脸盆、雪花膏……那得多少钱多少票啊!要是……要是这些钱票能给她家棒梗、小当买点肉吃,做件新衣裳……她心里酸得冒泡,同时又升起一股极度的不平衡。
后院,易中海家。一大妈,看向坐在桌边闷头抽旱烟的易中海,小声道:“当家的,你看这……王水生对张雁也太……这手笔是不是太大了点?影响太坏了!一个寡妇,手腕子上戴着一百多块的手表,这像什么话?”
易中海沉沉地吐出一口浓烟,烟雾笼罩着他晦暗不明的脸。他没说话,心里却在飞速盘算。
王水生这小子,财富来得蹊跷,现在又如此高调地给一个寡妇置办这么扎眼的东西。
必须得想个办法,敲打敲打,或者……能不能从这件事里找到什么能拿捏王水生的把柄?比如生活作风?比如钱财来路?
前院阎埠贵也推着眼镜,看着王水生站在那抽烟的背影,心里的小算盘啪啪响:“这王水生,肯定还有更多好处……这手表脸盆不过是冰山一角。下次得想办法让他再多‘互助’点,起码得借几张票……”
而94号院里,则是另一番光景。
张雁把东西拿回来没多久,左邻右舍关系好的就闻讯围了过来。
田洪旗的媳妇田嫂拿着那新脸盆,里外看着,直夸:“哎呦,这盆子真厚实!瞧这瓷釉多光滑,这喜字,多吉利!看着就喜庆!雁子,好日子在后头呢!”她嗓门洪亮,透着真诚的替张雁高兴。
赵三爷背着手也踱步过来,他先瞅了一眼那堆东西,目光在那块手表上停顿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欣慰,
他看向一旁略显局促、脸颊绯红的张雁,温和地开口道:“水生是个知恩图报、有担当的好孩子。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雁子,你也别有太大负担,李强走得早,你不容易。现在能有人帮衬着,是好事。挺直腰杆,好好带着妞妞过日子,把日子过红火了,就是最好的回报了。”他的话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通透,稍稍安抚了张雁不安的心。
正说着,王水生抽完烟,一进94号院的门,小小的院落里的气氛更加热络起来。大家都笑着跟他打招呼,真心夸他大方,心眼好,念旧情。
“水生,够意思!”
“这下雁子日子可松快多了!”
“真是好样的!”
王水生脸上也带了点轻松的笑意,对赵三爷、田嫂等人点点头,然后目光落在站在屋门口、手指绞着衣角的张雁身上:“天冷,该买就买。买了就踏实用。日子还长着呢,慢慢都会好的。”
这话像是说给张雁听,也像是说给所有94号院的邻居听,带着一种承诺般的笃定。
然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仅一墙之隔的95号院那边投来的目光,绝不会因此变得友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