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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缓步而入,身着玄色锦袍,衣料虽贵重,却已磨损起毛,袖口沾着风尘,边角微有撕裂。他身形清瘦,脸颊凹陷,下颌覆着一层短而杂乱的胡茬,像是久未修整,眉宇间刻着风霜的痕迹。左眉上那道旧疤依旧清晰,像一道被岁月封存的印记。

然而,纵使形容憔悴,双目却异常明亮——如寒夜中的星子,清亮、坚定,透着历经劫波后的沉静与清醒,仿佛千山万水都走过了,终于回到此地。

——正是果亲王允礼。

他抬眼望见那道明黄身影竟亲自迎出殿门,顿时眼眶一热,扑通跪地,声音清越而哽咽:“臣允礼,叩见皇上!数年未归,惊扰圣心,今日归来,特来请罪!”

皇帝快步上前,一把将他扶起,双手紧紧攥住他的臂膀,上下打量,声音微颤:“允礼……真是你?你真的回来了?朕……朕还以为……”

话未说完,便顿住了。他终究没说出“以为你死了”五个字,只重重地拍了拍允礼的肩,眼底泛红,声音低沉却温柔:“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朕的果亲王,终于回来了。”

允礼抬首,目光坦荡,含泪带笑:“是,臣回来了,皇兄。”

这一声“皇兄”,如春风化雪,融化了半年来的风霜与误解。皇帝鼻尖一酸,竟微微哽咽,随即又笑出声来:“好!好!从今往后,这‘果亲王’三个字,不再是祠堂里的牌位,而是活生生站在朕身边的弟弟!”

他牵起允礼的手,便往殿内走,边走边道:“快传御膳房的人在养心殿设宴!朕要与果亲王对饮至天明!传旨下去:果亲王安然归来,乃国之大吉,宫中上下,同庆三日,大赦天下!普天同贺!”

夜风拂过紫禁城,吹散了往日的阴霾。宫灯高挂,烛火通明,连檐角的铜铃也仿佛在轻声欢唱。整座皇城,都在为一位“死而复生”的亲王归来而亮起。

年世兰也笑着附和:“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想来嫡福晋玉隐和多罗贝勒元澈一定欢喜疯了,不如皇上也先接这二位入宫与王爷相聚才是,这才是一家三口共享团圆天伦之乐啊!”

皇帝立刻点头,眉宇间满是欣慰:“朕真是糊涂了,光顾着自己乐呵!贵妃说得是。玉隐对你可是情真意切,半年来日日焚香祈福,几度因悲恸过度寻死,幸而被侍女及时拦下,连太医都惊动了数回。朕看在眼里,也着实动容。”

允礼闻言,眉头微蹙,神色一怔,低声道:“嫡福晋?玉隐……只是侧福晋,怎能以嫡礼相待?这于礼不合,恐惹朝议。”

话音未落,他抬眼见皇帝神色微沉,眸中闪过一丝不悦,似有责备之意。年世兰眼尖,忙笑着上前一步,轻声道:“王爷此言差矣。您这一走半年,音讯全无,王府上下全靠隐福晋一人撑着。她替您尽孝、理家、教子,连宗人府都赞她‘贞静贤淑,有家主之风’。你若还拘泥旧礼,反倒寒了她的心。”

她语气温和,却字字有力,又转向皇帝,福身道:“皇上,王爷久别归京,许多内宅之事恐还不知。依臣妾看,不如先赐玉隐‘摄邸福晋’之名,暂理王府诸务,待日后礼部议定,再行册封不迟。如此,既全了王爷的体面,也慰了玉隐的一片真心。”

皇帝微微颔首,目光缓和下来:“贵妃所言极是。允礼,你虽清高守礼,可人情亦不可废。玉隐为你守节持家,情义深重,岂能以‘侧室’轻待?朕年前已命礼部拟旨,追认她为果亲王嫡福晋,即日颁诏,谁敢异议?”

允礼怔住,望着皇帝坚定的眼神,又见年世兰含笑劝慰,心中百感交集。他缓缓低头,轻叹一声:“臣……谢皇上隆恩。只是玉隐性子柔弱,骤然位尊,恐难服众。”

“她若柔弱,谁能半年如一日撑起亲王府?”年世兰含笑接话,“王爷莫要小瞧了女子。您不在的这些日子,她可是连宗室老人都敢顶撞,只为保全您留下的旧仆。这般胆识,岂是寻常女子所有?”

允礼闻言,眸光微动,似有暖流涌过心间。他沉默片刻,终是轻轻点头:“是臣狭隘了。玉隐……她值得这份尊荣。”

皇帝龙颜大悦,朗声笑道:“好!既如此,即刻下旨:晋封玉隐为果亲王嫡福晋,赐金册金印,仪同亲王妃。再传朕命,着内务府即日修缮果亲王府,添置仪仗,一切规制,按亲王正配重礼操办!”

“嗻!”殿外太监高声应命,飞奔而去。

年世兰含笑望着这一切,轻声道:“这下好了,王爷归朝,福晋正位,小贝勒也有了依靠。一家人团团圆圆,才是真正的吉兆。”

皇帝望着允礼,语气难得柔和:“允礼,你这一生,为国为民,清正自持,从不争权,也不结党。朕亏欠你的,不止一个名分,更是一份兄弟之间的体面。如今你回来了,朕定要补上。”

允礼眼眶微热,躬身长揖:“臣不敢言亏欠。能再见天颜,重归故土,已是上苍厚待。唯愿余生,能为兄长分忧,为大清尽一份心力。”

殿外,宫灯如星河铺展,映照着紫禁城的飞檐斗拱。远处传来钟鼓齐鸣之声,是宫中已开始筹备庆宴。御膳房灯火通明,厨役们忙不迭地准备着山珍海味,连冰窖里的陈年花雕也被搬了出来。

不多时,玉隐与元澈已在太监引导下入宫。玉隐一身素雅旗装,发间仅簪一支白玉兰簪,素面朝天,却难掩憔悴中的清丽。她步履轻缓,走到殿前,望见那熟悉身影,脚步蓦然顿住,眼眶瞬间红透。

“王爷……”她声音轻如呢喃,似怕惊醒一场梦。

允礼转身,目光与她相接,心头一震。半年未见,她瘦了,眼角添了细纹,可那双眼睛,依旧如初见时那般清澈温柔。

他快步上前,不顾众人在场,轻轻握住她的手:“玉隐……我回来了。”

玉隐泪如雨下,却笑着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会回来。”

元澈扑上前,跪地叩首:“阿玛!儿子天天盼着您回来!先生说您在江南治水,救了上万人,是大英雄!”

允礼将儿子揽入怀中,眼底泛光:“你也是好孩子,替阿玛孝顺母亲,教我如何不欣慰?”

皇帝含笑望着这一幕,对年世兰低语:“这才是真正的天伦之乐。朕虽居九重,也愿天下骨肉,永不分离。”

年世兰轻声道:“所以啊,有些缘分,经得起生死,扛得住流年。王爷与玉隐,便是如此。”

然而,无人知晓,允礼掌心的温度是装的,眼底的柔光是演的。他望着玉隐眼底藏不住的欢喜,心中却如寒潭静水,连一丝涟漪都懒得泛起。从始至终,他对她便无半分真心。当年点头纳她为侧福晋,不过是记着甄嬛离京前那句“无论我和浣碧是否和睦,她会是你最安稳的归处”,把她当成了甄嬛留在身边的“信物”,一份不必费心维系、却能全了与甄嬛情分的“体面”。

这些日子在江南治水查案,他刻意断了与玉隐的音书,并非忙于公务,而是打心底里不愿被这份“夫妻情分”牵绊。他无数次设想过回京后的场景,却从没想过要对玉隐扮演“恩爱夫君”,如今对着满殿君臣牵起她的手,只觉得指尖触到的衣料都透着生疏的碍眼。

就连对亲生儿子元澈,他也始终带着几分淡淡的疏离。平日里既不会像寻常父亲那般逗弄玩耍,也极少过问课业冷暖。旁人只当他性子清冷,唯有允礼自己清楚,这份“善待”的根源,不过是因为元澈身上流着的血,与甄嬛有那么一丝微弱的牵连。那是他心底唯一在意的人,连带着沾了边的人,才值得他分出半点目光。

私下里,允礼对元澈的态度更是淡得像一层薄纱。元澈捧着刚画好的纸鸢凑到他面前,他也只是目光匆匆扫过,随口应一句“知道了”,便转身去翻那本甄嬛从前送他的旧书。书页间夹着的干枯花瓣,他都小心翼翼用指尖捻起,生怕碰坏了分毫。

元澈偶有风寒咳嗽,他吩咐下人请太医便不再多问;可若是听闻甄嬛宫里的海棠开得不好,他倒会特意寻来上好的花肥,细细叮嘱送过去的人要如何照料。在他心里,元澈不过是血脉的印记,而与甄嬛相关的一切,才是值得他用心珍视的宝贝。

犹记那日雨后初晴,元澈在庭院里追着蝴蝶摔破了膝盖,哭着扑到允礼身边要抱抱。允礼只是皱着眉抬手扶了他一下,声音里带着几分不耐:“男儿家要稳当些,这点疼也值得哭?”话刚落,便见小厮来报,说甄嬛特意托人送来了新制的墨锭。他眼中瞬间褪去了所有冷意,快步迎出去,接过墨锭时指尖都带着轻颤,连声道“快拿进来,仔细沾了潮气”,全然忘了身后还在抽噎的儿子。

宴席设于养心殿暖阁,鎏金盏映着烛火,玉箸拨弄间皆是珍馐。皇帝亲赐的花雕倾入杯中,琥珀色的酒液晃着暖光,兄弟二人对饮谈笑,声息融融如浸了蜜。玉隐坐于他身侧,眉尖轻扬着浅淡笑意,偶为他布菜时,指尖触到他素色袖口,便会极轻地顿上半瞬,那眼神里的依恋,竟似把殿中烛火都揉碎了,凝在眼底,亮得满是盼切。

他一一承下,点头时下颌抬落的角度分毫不差,微笑时唇角弯起的弧度恰如其分,举杯时手腕翻转的姿态从容雅致,礼数周全得连殿中伺候的宫人都挑不出半分错处。可他整个人,却像尊被银丝牵住的傀儡,连眼底那点所谓的温和,都是按部就班演出来的假,半分暖不透皮肉。

她舀了勺清蒸鲥鱼给他,鱼皮莹白如凝脂,鳞下裹着的油脂泛着鲜香——这是她记了三载的菜,总念着他从前最喜这口鲜。可他早不吃河鲜了,那年江南治水,他为救溺水的差役落了水,染了一身湿疾,太医捧着脉案反复叮嘱,生冷腥寒之物半分碰不得。

他望着瓷勺里的鱼肉,没说“不必”,也没提“忌口”,只静静送进嘴里。鱼肉的鲜气在舌尖漫开,却压不住喉间涌上来的腥涩,像吞了口浸过凉水的棉絮,沉得人胸口发闷。她攒了满心满眼的惦念,在他这里,不过是场需好好配合的戏码,连让他开口说句“不用了”的分量,都没有。

玉隐垂着眼,将他喉间那丝不易察觉的滞涩看得分明。方才他吞咽时,指节悄悄扣了下桌沿,连呼吸都轻顿了半拍——那点细微的不适,她比谁都清楚缘由。

她指尖捏着银筷,指腹颇为不安地摩挲着筷尾,其实她早从阿晋口中听过,他在江南染了湿疾,河鲜生冷碰不得。可她偏还是布了这道鲥鱼,偏还等着看他会不会说些什么,哪怕只是一句“今日胃口不佳”。

终究是没有的。

她抬起眼时,眼底那点刚泛起的涩意已褪得干净,只余下惯常的温顺浅笑,又舀了勺温热的鸽肉粥递到他面前,声音轻得像落在烛火上的棉线:“王爷不如喝些粥暖暖吧,方才酒喝得太急了些。”仿佛没看见他方才的勉强,也仿佛忘了自己布下那道鲥鱼时,心底藏着的那点微弱期盼。

养心殿暖阁的烛火将人影映在描金屏风上,酒过三巡,殿内的笑语愈发热络。皇帝执杯看向允礼与玉隐,目光扫过二人相坐的姿态,只当是寻常夫妻的温存,全然未察玉隐垂眸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涩意,也未觉允礼应对间那几分刻意的周全。

他放下酒杯,偏过头与身侧的年世兰相视一笑,声音里满是赞许和欣慰:“瞧这允礼夫妻真是恩爱无比,可以称得上举案齐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可都半年了…”

年世兰立刻顺着话锋接话,斜倚在蟠龙椅侧,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热络:“可不是么?王爷待福晋这般温厚,福晋又这般体贴,放眼满宗室,除了恒亲王夫妻俩,也难找第三对了。真是令人眼酸呢!”她说着,眼尾扫过玉隐,那目光里藏着的几分揶揄,像细针似的,轻轻扎在玉隐心上。

玉隐忙垂下眼,将方才攥得发紧的帕子悄悄松了松,指尖已沁出薄汗。她能感觉到身侧允礼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温文模样,抬手替她拢了拢鬓边垂落的碎发,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满殿人听见:“能得皇上与贵妃夸赞,是臣与内子的福气。”

这话听着满是体面,可只有玉隐知道,他指尖触到她发丝时,那般轻描淡写,连半分暖意都未留下。她强扯出一抹笑,跟着起身谢恩,屈膝时,裙裾扫过桌腿,发出极轻的声响,像极了她此刻压在心底,不敢说、也不能说的委屈,悄悄落了地,无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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