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渊关那饱经风霜的巍峨城墙,终于再次映入“阵风”士卒的眼帘。与十余日前他们悄然出关时的压抑与悲壮不同,此刻的关墙之上,旌旗招展,甲胄鲜明,竟是一派罕见的肃穆与……迎接的阵仗。
关门前,黑压压地站满了人群。有顶盔贯甲的边军将领,有穿着各色官袍的文吏,更多的是闻讯赶来、翘首以盼的关内军民。当夏明朗率领着那支衣甲破损、血迹斑斑,却扛着缴获的狼骑旗帜,押解着垂头丧气的俘虏,昂然归来的队伍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关门前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喧嚣。
“回来了!他们真的回来了!”
“是‘阵风’!看那些狼旗!”
“天爷!他们竟然真的挡住了赤兀万骑!”
“快看那些首级!那是……那是狼骑大将的首级吗?”
惊叹声、欢呼声、议论声如同滚雷般席卷开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那支沉默而剽悍的队伍上,聚焦在队伍最前方那个清瘦而挺拔的身影上。那目光中,有敬佩,有狂热,有好奇,也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复杂。
徐锐,这位以持重乃至有些保守着称的边关统帅,竟然亲自披挂整齐,率领着龙渊关一众高级将领,立于关门之下等候。他面容沉静,看不出喜怒,唯有那双阅尽风云的眼睛,在夏明朗下马走近时,微微眯了一下,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澜。
“末将夏明朗,奉命阻敌十日,今已期满,特率所部归来缴令!”夏明朗行至徐锐马前数步,抱拳躬身,声音平静,不卑不亢。他身后的赵铁山等人,也齐刷刷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股沙场特有的铁血煞气。
徐锐翻身下马,上前一步,亲手扶起夏明朗,目光扫过他身后那些虽然疲惫却眼神锐利的士卒,以及那些缴获的旗帜和显眼的首级,朗声开口,声音传遍四方:
“夏将军辛苦了!‘阵风’众将士,辛苦了!”
他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赞许:“尔等以寡敌众,固守盘蛇谷十日,力挫狼骑锋芒,更兼主动出击,焚敌粮草,惊敌主帅,扬我军威,壮我边关志气!此战,勇烈无双,智计百出,功在边陲,利在社稷!本帅定当具表上奏,为尔等请功!”
一番褒奖,掷地有声,引得周围军民再次爆发出热烈的欢呼。许多“阵风”士卒挺直了胸膛,眼中闪烁着激动与自豪的光芒。他们用性命搏杀换来的功绩,得到了统帅的公开承认!
“徐帅谬赞,此乃末将与本部分内之事。”夏明朗依旧平静,仿佛那惊天动地的战绩与他无关。
徐锐深深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转为温和:“将士们连日血战,身心俱疲,已备好营房热水饭食,速速入关休整。夏将军,且随本帅至帅府,详细禀报军情。”
“末将遵命。”
盛大的迎接仪式在万众欢呼中结束。“阵风”士卒在无数敬佩的目光注视下,昂首挺胸进入龙渊关,前往早已安排好的营地。而夏明朗,则跟随着徐锐以及一众神色各异的高级将领,向着那座象征着龙渊关最高权力的帅府走去。
帅府议事堂,气氛与关外的热烈截然不同。
沉重的堂门关闭,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堂内烛火通明,照映着分列两侧的将领们脸上明暗不定的神色。徐锐端坐于主位之上,面无表情。
夏明朗立于堂中,将盘蛇谷之战,从固守防御到最后的敌后奇袭,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一遍,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他话音刚落,一个冰冷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夏将军用兵如神,以区区数百之众,创下如此不世奇功,实在令人……钦佩。”说话的是坐在徐锐下首左侧的一名中年将领,面容白皙,眼神锐利,带着一股世家子弟特有的矜持与傲慢。他正是将门之后,一直对夏明朗这个“矿奴”出身的将领抱有极大敌意和忌惮的李崇。
他特意在“钦佩”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不过,”李崇话锋一转,目光如刀般射向夏明朗,“本将有一事不明,还望夏将军指教。徐帅当初下达的军令,乃是‘固守盘蛇谷,阻敌十日’。敢问夏将军,这‘固守’二字,何解?将军擅离防区,亲率部卒深入敌后,虽侥幸建功,但此举,是否可视为……违抗军令,擅启战端?”
此言一出,堂内顿时一片寂静。不少将领的目光都闪烁起来,有人面露赞同,有人沉默不语,也有人微微皱眉。
徐锐端起手边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并未出声,仿佛在等待着夏明朗的回答。
空气瞬间变得凝重而压抑。关外的赫赫战功,在这帅府堂上,转眼间便化作了需要辩驳的罪名。
夏明朗迎着李崇逼视的目光,神色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淡淡反问:“李将军以为,何为‘固守’?是坐困孤谷,待粮尽水绝,引颈就戮?还是应审时度势,主动创造战机,以求破敌自保,完成阻敌之重任?”
他顿了顿,不等李崇回答,继续道:“末将离谷之时,十日之期已过,关内援军未见踪影。若继续困守,不出三日,‘阵风’必全军覆没,盘蛇谷防线洞开,赤兀万骑可长驱直入,兵临龙渊关下!末将所为,非为擅启战端,实为在绝境之中,寻唯一生路,行不得不为之事,以完成阻敌之最终目的!若此乃违令,末将无话可说。只是不知,坐视麾下将士覆灭,坐视边关危殆,又是否符合徐帅‘持重’用兵之道?是否符合……大夏军法?”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尤其是最后那句反问,直接将问题抛回给了徐锐和整个龙渊关的决策层。
你们让我们去送死,我们不仅没死,还超额完成了任务,现在反过来要追究我们为什么没按你们预想的死法去死?
李崇被噎得脸色一阵青白,猛地站起:“强词夺理!军令如山,岂容你……”
“够了。”
徐锐终于放下了茶杯,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打断了李崇的话。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夏明朗身上,缓缓道:“夏将军临机决断,虽行险着,然成效卓着,不仅完成阻敌重任,更重创赤兀,大涨我军士气。于情于理,功大于过。”
他定了调子,李崇等人纵然不甘,也只能悻悻坐下。
“然,”徐锐话锋微转,看着夏明朗,语气深沉,“军中自有法度。你擅离防区,确与军令有所出入。功要赏,过,亦需有所表示。你且先回营安心休整,功过如何评断,朝廷自有旨意,本帅亦会酌情考量。”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肯定了战功,又留下了追究的余地。
夏明朗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躬身道:“末将明白,谢徐帅。”
他行礼告退,转身走出帅府大堂。身后,那扇沉重的门再次关闭,将里面的暗流涌动与权力博弈,隔绝在内。
堂外,阳光刺眼。夏明朗微微眯起眼睛,看着龙渊关内熟悉的街景。
凯旋的荣耀之下,是更为错综复杂的漩涡。功过的争论,才刚刚开始。而他和他一手打造的“阵风”,已然成为这漩涡中心,再也无法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