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兀的意志如同冰冷的铁钳,将盘蛇谷牢牢锁住。万余狼骑以千人队为基本单位,如同精确的齿轮,围绕着山谷构建起一道密不透风的环形包围圈。营帐连绵,篝火如星,入夜后,几乎将盘蛇谷外围映照得如同白昼。任何试图从谷内潜出的身影,都难逃这无数双在明暗交界处巡梭的狼眼。
真正的压力,来自于日夜不休、轮番上阵的骚扰与试探。
第一天入夜,第一批负责佯攻的狼骑百人队便趁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地接近谷口。他们没有举火,马蹄也用厚布包裹,如同暗夜中潜行的鬣狗,直到接近障碍区数十步内,才骤然发难,发出尖锐的呼哨,将浸裹了油脂、点燃的箭矢如同飞蝗般射向谷内的防御工事和崖壁上方!
“咄咄咄!”
火箭钉在木栅、拒马上,迅速引燃了干燥的木材,火光跳跃,瞬间照亮了谷口一片区域。
“敌袭!西北方向,百步!”崖顶了望哨立刻发出警报。
负责守卫谷口的“阵风”士卒迅速反应,弓弩手从掩体后探身,依据白日里测量好的标记,对着火光映照下那些模糊闪动的人影进行精准抛射。
“噗嗤!”
“啊!”
几声短促的惨叫在夜空中响起,几名冲得太前的狼骑被射翻在地。但其余的狼骑并不恋战,一击之后,迅速后撤,融入黑暗,只留下几处燃烧的火头和空气中淡淡的焦糊味。
这仅仅是开始。
随后几个时辰,类似的骚扰从不同方向、以不同强度接踵而至。有时是几十人的小队快速突进,射一波箭就跑;有时是数百人虚张声势,鼓噪而前,待到进入守军弓弩射程边缘又潮水般退去;有时甚至只是在远处摇动火把,发出各种怪叫,干扰守军休息。
崖壁方向同样不得安宁。狼骑中的射雕者凭借精湛的箭术,从极远距离向崖顶抛射重箭,箭矢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意想不到的角度落下,虽然大多被崖壁和工事阻挡,但仍需守军时刻保持警惕,流矢不时造成伤亡。
“妈的,没完没了!”赵铁山一拳砸在掩体的土墙上,溅起些许尘土。他刚指挥击退了一波针对鹰喙崖侧翼的攀爬试探,虽然用滚木礌石砸了下去,但狼骑这种如同牛皮糖般的纠缠,让性情火爆的他极为窝火。
夏明朗立于崖顶指挥所内,这里视野开阔,能俯瞰大半个山谷和部分外围敌情。他面前摊开着一张简陋的盘蛇谷地形草图,上面已经用炭笔画出了许多标记,代表狼骑这几日试探过的主要方向和频率。
“赤兀在用最小的代价,摸我们的底。”夏明朗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明如寒潭,“他在测试我们的反应速度,弓弩的有效射程,兵力调配的规律,以及……我们的耐心和箭矢储备。”
他指向草图上的几个点:“你看,谷口正面遭受的压力最大,但狼骑真正的意图,恐怕是两侧崖壁。他们白日里派出的斥候,虽然被侯荆带人狙杀、驱赶了几批,但必然已对崖壁的可攀爬地段有了大致了解。夜间的骚扰,多半是为了掩护小股精锐实地攀探。”
王栓子从外面快步走进,低声道:“将军,统计过了,昨夜至今,消耗箭矢近两千支,金疮药用了三成。弟兄们轮换休息,但狼骑鼓噪不停,几乎没人能睡个整觉,已有数人因疲惫值守时失足受伤。”
夏明朗沉默地点点头。这就是赤兀的阳谋。用绝对的兵力优势,进行无休止的消耗。守军的精力、物资、士气,都会在这钝刀割肉般的折磨中一点点流逝。
“传令,”夏明朗沉吟片刻,下令道,“第一,调整防御。谷口防御兵力可适当后撤,依托第二道障碍进行反击,放一部分狼骑进来,利用陷坑和交叉火力消灭,避免远程对耗。崖顶守军,以小队为单位,划分防御区域,非必要不露头,以滚木礌石、夜叉擂(一种守城用的重锤)为主要防御手段,节约箭矢。”
“第二,制造假象。在狼骑佯攻时,不同防御点的反击可故意显露出‘乏力’或‘混乱’的迹象,诱使其判断我方兵力不足或疲惫不堪,引其投入更多兵力进行强攻。”
“第三,主动出击。挑选身手最好的士卒,组成夜不收小队,由侯荆指挥,趁下半夜狼骑戒备可能松懈时,潜出谷外,不必求杀伤,以袭扰其外围巡逻队、焚烧其零星营帐、制造混乱为主,反其道而行,疲敝敌军。”
命令迅速被贯彻执行。
当夜,狼骑再次前来骚扰时,发现谷口的反击箭矢变得稀疏了不少,甚至当一支两百人的队伍冒险冲过第一道障碍区时,也只遭遇了零星的抵抗。带队百夫长心中窃喜,以为守军箭矢耗尽或兵力捉襟见肘,催促部下加速冲锋,结果一头撞进了布满尖锐木桩的第二道障碍区,同时两侧崖壁和谷内暗堡中突然爆发出密集的弩箭,将这队狼骑几乎全歼。
同样,崖顶的守军不再轻易露头射箭,但当狼骑射雕者试图靠近崖壁寻找射击角度时,沉重的滚石和带着呼啸声砸下的夜叉擂,让他们付出了惨重代价。
而到了后半夜,赤兀中军大帐附近突然响起一阵骚乱,几处靠近包围圈外围的营帐莫名起火,虽然很快被扑灭,却引起了不小的恐慌。派去追击的小队,在黑暗中不仅没能抓到偷袭者,反而踩中了对方布下的简易陷阱,折损了几人。
接连几日,盘蛇谷的攻防变成了诡异而残酷的拉锯。表面上,狼骑依旧占据绝对主动,日夜不停地压缩着守军的空间。但赤兀的脸色却一天比一天阴沉。
他确实摸到了一些守军的防御规律,也消耗了对方不少箭矢和精力。但对方的韧性远超他的想象。每一次他觉得快要找到突破口时,对方总能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化解,甚至反过来咬他一口。那个夏明朗,用兵如同磐石,又带着毒蛇般的刁钻,将这座盘蛇谷经营得如同一个浑身是刺的铁刺猬。
“万夫长,”一名负责探查后方的斥候百夫长回报,“盘蛇谷后方确实有悬崖,但极其陡峭,难以大规模攀爬。我们发现了几条可能的兽径,但都非常险峻,而且……似乎有夏军高手活动痕迹,我们派去探查的小队损失不小。”
赤兀烦躁地挥了挥手,让斥候退下。强攻,损失太大,得不偿失。困守,对方显然还有余力,而且龙渊关的夏军主力始终是个变数。他虽然派了游骑监视龙渊关方向,但至今未见大军出关的迹象。
这种僵持,让他感到一种有力无处使的憋闷。秃牙那颗高悬的首级,仿佛每天都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无能。
谷内,夏明朗站在蓄水池边。池底的水线已经下降了不少,负责后勤的军官汇报,存粮也仅够十日之需。虽然缴获了些许狼骑的粮草,但杯水车薪。
将士们的脸上,疲惫之色日益浓重,连续多日高度紧张的战斗和骚扰,让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到了极限。尽管取得了不错的交换比,但伤亡数字也在缓慢而坚定地上升。
赵铁山、王栓子等人围在夏明朗身边,眼神中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他们信任夏明朗,但现实的困境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让人窒息。
“将军,赤兀这老小子,看来是铁了心要困死我们了。”赵铁山瓮声瓮气地说道。
夏明朗没有回答,只是抬头望向龙渊关的方向。天际线依旧平静,没有任何大军行动的烟尘。
十日之约早已过去。
徐锐,你到底在等什么?还是说,这盘蛇谷和“阵风”,从一开始,就是你可以随意舍弃的棋子?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冰冷而锐利。
不能将希望完全寄托于外援。赤兀的铁桶合围看似严密,但万人大军的调度,必然存在缝隙和弱点。他需要更仔细地观察,更耐心地等待。
等待一个,足以将这铁桶阵撕开一道口子的机会。
盘蛇谷,在沉默的煎熬中,继续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