骁骑将军的印信和那卷以明黄绸缎包裹的《百阵图》副本,被送到了西营丙字区域那依旧残破的营区。相较于印信,夏明朗对那卷阵图显然更感兴趣。
营房内,油灯如豆,光线昏黄。夏明朗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那张粗糙的木桌前,小心翼翼地解开了绸缎。一卷略显古旧,但纸质坚韧、装帧精美的卷轴呈现在眼前。卷轴边缘以银线锁边,展开后,一股淡淡的墨香与樟木气息混合传来。
“《百阵图》……”夏明朗轻声念出卷首的三个古朴篆字,心中也不由得升起一丝期待。能被王都兵部作为赏赐赐下,想必非同凡响。或许能从中窥见一些大夏王朝官方认可的阵道精华,与《无字阵典》相互印证,补益自身。
他凝神静气,缓缓将卷轴展开。
起初几页,绘制的是些基础的军队行进、驻扎、警戒阵型,如“一字长蛇”、“二龙出水”、“天地三才”等,图形清晰,注解详细,对于普通将领而言,确是排兵布阵的入门宝典。但于夏明朗看来,这些不过是阵道最粗浅的皮毛,甚至不如他传授给石柱等人的基础变化。
他继续向下翻阅。
后面出现了更多复杂的阵图,如攻防一体的“六花阵”、注重变化的“八门金锁阵”、强调协同的“十面埋伏阵”等等。这些阵图规模更大,兵种配合要求更高,图形也绘制得愈发繁复华丽,旁边还有历代兵家注解,引经据典,论述其渊源与妙用。
然而,夏明朗的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
这些阵图,看似包罗万象,精妙复杂,但在他眼中,却总感觉缺了点什么。它们过于追求形式的完美与固定的套路,每一个士兵的位置、每一步移动的距离,似乎都被严格限定,仿佛在演练一套固定的舞蹈。阵型与周围环境的互动,天地之力的引导运用,士兵个体气血、意志与阵势的共鸣……这些在《无字阵典》中被反复强调、视为阵道精髓的东西,在这卷《百阵图》中,几乎看不到踪影。
它更像是一本死板的“阵法教科书”,告诉你如何摆出一个看起来威力强大的“花架子”,却未能触及阵道“引动天地之力,化人力为天威”的核心。
尤其当他看到一幅名为“九龙捧圣”的巨型庆典仪仗阵图,以及另一幅强调对称美观、却几乎毫无实战价值的“百鸟朝凤”阵时,夏明朗眼中最后一丝期待也消散了。
这《百阵图》,名不副实。其中所载,大多或是流传已久、早已被各方熟知的基础阵型,或是为了追求视觉效果、迎合上位者审美而设计的华而不实之物。真正的杀阵、秘阵,能够于万军之中扭转乾坤的奇阵,一概没有。
他轻轻合上卷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并非失望,而是一种了然。
王都赏赐此图,用意已然明了。一方面,是承认他在阵道上的“天赋”,以示笼络;另一方面,也是在隐晦地划定界限——朝廷认可并希望他学习的,是这些“正统”的、可控的、用于大兵团正面作战的阵法,而非他在砺石城、在落鹰涧施展的那些近乎“妖异”、不受掌控的手段。
这卷《百阵图》,与其说是嘉奖,不如说是一份提醒,一道无形的枷锁。
夏明朗随手将图册置于桌案一角,不再多看。与他脑中那包罗万象、直指大道本源,却又艰深晦涩、需以心神感悟的《无字阵典》相比,这官刻版的《百阵图》副本,确实如萤火之于皓月,云泥之别。
真正的阵道,在于悟,在于变,在于心与天地合。岂是区区一本固定图册所能禁锢?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向营区外龙渊关那鳞次栉比的营房和远处高耸的关墙。关内灯火零星,如同黑暗中窥视的眼睛。
“铁山。”他轻声唤道。
赵铁山一直守在外面,闻声立刻推门而入:“先生,有何吩咐?”他的目光扫过桌上那卷崭新的阵图,眼中闪过一丝好奇,但并未多问。
夏明朗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令下去,自明日起,全军操练加倍。尤其是我之前传授的小队三才、五行变化,以及在不同地形下的应变合击,需更加纯熟。弓弩射击,潜伏匿踪,亦不可松懈。”
赵铁山愣了一下,如今战事刚歇,封赏才下,他本以为能稍微放松几日。“先生,弟兄们刚经过大战,是否……”
夏明朗转过身,目光如古井深潭,看向赵铁山:“关内,并非久留之地。安逸享乐,只会消磨意志,钝化刀锋。我们要让手中的刀,一直保持着能砍下秃狼头颅的锋利。”
他的话语很轻,却让赵铁山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夏明朗的深意。这龙渊关,看着安稳,实则杀机四伏,比战场更加凶险!
“是!先生!俺明白了!这就去安排!”赵铁山重重抱拳,眼中再无犹豫,只有狼一般的警惕与凶狠。
夏明朗点了点头,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王都的猜忌,边军的排挤,这卷华而不实的《百阵图》……一切都印证了他的判断。龙渊关绝非归宿,“阵风”必须保持绝对的战斗力和独立性,才能在未来的惊涛骇浪中,拥有一线生机。
真正的阵道,在他心中,在《无字阵典》的无穷奥义之中。而这龙渊关的方寸之地,也终究困不住即将翱翔九天的雄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