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枝划过沙土的“沙沙”声,成了这方天地里唯一的响动。
夏明朗勾画的动作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有些迟缓,每一笔都仿佛耗损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
但他的手指极稳,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他刻画的并非虚无的图案,而是在雕琢一件关乎生死的精密器物。
那地上的图案越来越复杂,线条纵横交错,几个明显的区域被刻意地空出或填满,形成一种奇特的韵律。
隐约间,似乎能看出三门鼎立,又有若干曲折路径穿插其间,如同迷宫。虽简陋异常,但看久了,竟让人觉得头晕目眩,仿佛心神都要被吸摄进去。
终于,当最后一笔落下,形成一个首尾相接的闭合回路时,夏明朗掷下了手中的枯枝。
他缓缓直起腰,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平静地扫过面前这三百张面孔。
那一张张脸上,写满了茫然、惊疑、恐惧,以及一丝被这诡异气氛勾起的、连他们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期待。
夏明朗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
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清晰的、不容置疑的冷静,一字一顿,砸进每个人的耳膜:
“我要在这里,埋下一口大阵。”
他伸手指向脚下这片巨大的堡垒废墟,手臂划过一个半圆,将所有人,连同堡外那黑压压的敌军,都囊括了进去。
“名曰——‘困龙锁地’。”
他顿了顿,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扫过众人。
“把城外那三万狼骑……”
他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活活吞掉!”
“……”
死寂。
比刚才更加彻底的死寂。
如果说他之前的话让人不明所以,那么此刻,这句清晰无比、目标明确的宣言,就像是一道惊雷,在所有人心头炸响。
吞掉三万狼骑?
用这地上的鬼画符?
用这三百老弱残兵?
疯了!
这小子绝对是疯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更加汹涌的哗然和质疑。
“他娘的!老子就说这小子是吓疯了!”赵铁山第一个跳了起来,满脸的横肉都在抖动,指着夏明朗的鼻子骂道,“困龙锁地?还吞了三万狼骑?你当你是戏文里的神仙吗?放屁!简直是放屁!”
“就是!我们凭什么信你?”另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也跟着吼道,“一个来历不明的苦力,在地上画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想让我们把命交给你?”
“我看他是敌军派来的奸细!想骗我们在这里等死!”
“对!奸细!”
恐慌和质疑如同瘟疫般蔓延。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微弱的希望,瞬间被更大的恐惧和不信所淹没。
没有人愿意相信一个朝夕相处、默默无闻的苦力,突然摇身一变,成了能拯救他们于水火的救世主。
这太荒谬,太不真实。
面对这汹涌的指责和质疑,夏明朗的脸上没有任何波动。
他没有愤怒,没有辩解,甚至没有去看那些叫得最凶的人。
他的目光,落在了面前那一小堆散落的沙土上。
他蹲下身,用双手拢起一小堆沙子,然后走到叫嚣得最厉害的赵铁山面前,将沙堆放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
“赵伍长。”
夏明朗的声音平静无波。
赵铁山愣了一下,骂声戛然而止,狐疑地看着他,又看看那堆沙子。
“做什么?”
夏明朗没有回答,而是用手指在沙堆上快速勾勒起来。
寥寥数笔,一个简单的地形沙盘便呈现出来——那正是铁山堡外东北方向,一处名为“鬼哭隘”的险要之地。
“若你,”夏明朗抬起头,目光直视赵铁山,“率五十狼骑,由此隘口而入。”
他的手指点在“隘口”位置。
“入隘三十丈,遇两侧流沙陷足,前方出现陷坑阻路。你会如何?”
赵铁山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怔,但他是老兵,对堡外地形极为熟悉,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不屑的口气回答道:
“废话!两侧是流沙,前面是坑,老子当然不会硬闯!隘口右侧有一缓坡,虽碎石多了点,但马能上去,自然是分兵上坡,绕过陷坑,从侧翼……”
他一边说,夏明朗的手指一边在沙盘上移动。
随着赵铁山的描述,沙盘上代表狼骑的几块小石子分出一股,转向右侧缓坡。
然而,就在那股石子刚刚踏上缓坡的瞬间,夏明朗的手指在缓坡某处轻轻一点。
“若此处,我早已布下绊索铁蒺藜,坡顶埋伏二十弓手,三波箭雨覆盖,专射马腿。你待如何?”
赵铁山脸色微变,下意识道:“那就……那就原地固守,等待后援,或者强行冲过陷坑!陷坑未必能全拦……”
“陷坑之后,我已掘三道壕沟,内藏火油。”夏明朗的手指在陷坑后方划出三道浅痕,“你强行冲过陷坑,人马折损近半,阵型已乱,我于此时点燃壕沟,火势阻隔,你进退不得,成了坡上弓手的活靶子。”
赵铁山额头开始冒汗,急声道:“那……那我就不进隘口!我从左边绕!左边地势开阔……”
“左边开阔地,地下多为松软浮沙,不利骑兵奔驰。我只需以少量疑兵引诱,让你深入半里,”夏明朗的手指转向左侧,划出一个弧线,“尔后,以劲弩从侧翼高坡攒射。浮沙迟滞,你速度提不起来,便是移动的草垛。”
“我……我后撤!退出隘口,另寻他路!”
“退出隘口,唯一退路需经过一段狭窄谷道。我早已在谷道两侧堆积巨石枯柴,等你前锋入谷,后队未出之际,断你归路,滚木礌石加之火攻,你可有生路?”
夏明朗的手指在沙盘上连连点动,每一次落点,都伴随着一种新的、致命的可能。
沙盘上的局势随着他的推演瞬息万变,无论赵铁山选择哪条路线,做出何种应对,最终都被引导至一片绝地。
一开始赵铁山还能凭借经验反驳几句,但越到后面,他的声音越小,脸色越是苍白。
他发现,自己的每一步选择,似乎都在对方的预料之中,甚至是被对方巧妙地引导着,一步步走向灭亡。
沙盘推演,七种变化,七条死路!
赵铁山这个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自诩见识过无数阵仗的老兵油子,此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仿佛不是在和一个年轻的苦力对话,而是在与一个算无遗策、将战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可怕存在对弈。
当夏明朗面无表情地说出第八种他绞尽脑汁也未曾想到的、更加刁钻狠辣的死路时,赵铁山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噗通”一声,直接跪坐在了冰冷的沙土地上。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依旧平静得可怕的年轻人,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四周,一片死寂。
所有的质疑和喧哗,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跪坐在地的赵铁山,又看看那个肃立在沙盘前,身影在血色残阳下拉得老长的年轻苦力。
风,卷着沙粒,打在断壁残垣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鬼泣。
夏明朗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现在,还有人怀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