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卫国挤出一个笑，拍拍身上的灰土。
“齐了。大哥……直接回他那头了。”
他顿了一下，看着徐若琴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脸庞，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向她依旧平坦的小腹，声音放得更轻。
“你……今天还好吧？还恶心不？”
徐若琴脸微微一红，摇摇头：“好多了。”
她转身掀开锅盖，一股浓郁的大白菜香味弥漫开来，冲淡了冬夜的寒气。
“饿了吧？先垫吧口？”她拿碗就要去盛。
“不急。”张卫国拦住她。
“那啥……麦乳精买着了，一会儿冲一碗你喝，听说……养人。”
徐若琴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有些局促。
“那金贵东西……俺喝啥，留着你跟大哥……你们都是干活的，可不能……”
“让你喝你就喝！”
张卫国语气不容置疑，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烦躁。
他转身进了里屋，把冰冷的疲惫摔在炕沿上，目光落在墙角那杆静静靠着的五六半上。
枪管蒙着一层从县城带回来的浮灰，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黯淡无光。
徐若琴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自家男人对着墙角发呆的样子。
她放下碗筷，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拿起灶台边抹布，细细擦去枪管和枪托上的灰尘。
木头和钢铁的冰凉触感透过抹布传来。
“擦它干啥，”张卫国声音闷闷的，“好些天没碰了。”
徐若琴没停手，声音轻轻的，像怕惊扰了什么。
“家伙事儿就跟人一样，搁久了，也落寞，擦亮堂点，看着精神。”
她擦得很仔细，每一个凹槽，每一道木纹。
昏黄的油灯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擦到枪口时，她的手指顿了顿，指尖拂过那光滑冰冷的金属边缘，仿佛能感受到一丝残留的硝烟气息。
张卫国看着她专注的侧影，看着她因微微俯身而显得格外温柔的腰线。
老秦大夫的话和老朱头的叹息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像一群驱不散的苍蝇。
“若琴，”他忽然开口，声音干涩，“你说……小斑……它乐意一直在咱这院墙里猫着不？”
徐若琴擦枪的手猛地停住了。她抬起头，清澈的眼睛看向张卫国，带着一丝惊讶，随即又化作了然和淡淡的忧虑。
她没直接回答，只是把擦得锃亮的五六半，小心翼翼地靠回墙角。
“它呀，”她走到炕桌边，摆好碗筷，声音飘忽得像窗外的风，“是山里的神。院墙……关不住山神的心。”
她盛了一碗冒尖的高粱米饭，放在张卫国面前，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
“吃饭吧！天大的事儿，也得填饱了肚子再琢磨。”
接下来的日子，张铁山彻底成了闷葫芦。
他像头被鞭子狠抽了一记的老牤牛，憋着一股邪火，玩命地扑在新房工地上。
刨地基、夯土、垒砖、上梁……他几乎不眠不休，汗水混着泥灰糊在脸上身上，也顾不上擦。
和泥搬砖的活儿，他专挑最重的干。
别人一次挑两簸箕土，他非要挑四簸箕，压得扁担吱呀作响。
垒墙时，那青砖在他手里跟捏泥巴似的，砌得飞快，砖缝却严丝合缝。
王二牛看他脸色黑得吓人，喘着粗气劝：“铁山哥，歇会儿吧！活儿不是一天干的！”
张铁山眼皮都不抬，从牙缝里挤出俩字：“不累！”
他手上的砖刀敲得青砖叮当响，火星子直冒。
娜塔莎端着水碗过来，蓝眼睛里满是心疼，刚想说话，张铁山一把抢过碗，仰脖子咕咚咕咚灌下去，水顺着下巴淌湿了前襟，他把空碗塞回娜塔莎手里，瓮声瓮气。
“这儿灰大，回屋待着去！”
转身，又抄起了泥抹子。
娜塔莎咬着嘴唇，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新房那半截砖墙眼瞅着一天天往上蹿，比屯里任何一家盖得都快、都结实。
可张铁山整个人却像被抽走了魂儿，一天比一天瘦，眼窝深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
那包从县城带回来的草药就扔在新房工地角落的破麻袋上，落满了灰，动都没动过。
徐若琴提着暖壶去送水，看到那包药，忍不住小声劝。
“铁山哥，药……得按时熬了喝呀。”
张铁山正抡着大锤夯地基，闻言动作一顿，头也不抬地吼了一嗓子。
“死不了，甭管！”
那吼声带着嘶哑的疲惫和一股说不出的暴躁，震得旁边和泥的万喜媳妇手一哆嗦，泥水溅了一裤腿。
屯里那些闲话，像开春化雪后藏在阴沟里的风，贴着地皮悄悄刮了起来。
“听说了没？张家老大……啧，县里大夫瞧了，说是早年挨打伤损了根本，不中用啦！”
“怪不得娜塔莎那肚子一直没动静！白瞎了那身段……”
“张卫国那天从县里回来，脸拉得老长！给他哥拎回来一大包药呢！顶啥用？虎骨酒？这年头哪弄去？除非把他家院里那白虎……”
“嘘——小声点！不要命啦？”
这些风言风语，免不了有几丝钻进张卫国的耳朵。
他扛着锄头下地间苗，路过井台边洗衣裳的婆娘堆，那些刻意压低的窃窃私语和躲闪的目光，让他心头像压了块浸透水的破棉絮，又沉又闷。
他攥着锄头把的手紧了又紧，指节发白，最终只是猛地一挥锄头，狠狠砸进还带着冰碴子的黑土里，发出沉闷的“噗”声。
李强也察觉出不对劲了。
他扛着红缨枪来找张卫国进山。
“卫国，走！闷好些天了！进山透透气，顺道给小斑弄点新鲜肉！开春了，这玩意儿馋得很！”
他兴致勃勃，眼睛瞄着院角趴着打盹的小斑。
张卫国却提不起劲儿，摆摆手。
“今儿算了，腰有点酸。”
他目光掠过院角，小斑似乎被李强的声音惊动。
硕大的头颅抬了抬，幽蓝的虎目朝这边淡淡扫了一眼，随即又懒洋洋地趴了回去。
粗壮的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上的浮土。
那平静的眼神，却像针一样刺了张卫国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