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传来屯民们的欢声笑语和浓郁的肉香。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那些压在心口的阴霾都吐出去。
他走到热闹的空场，王二牛看见他，递过来一大碗油汪汪的杀猪菜。
“小强，来，整一碗！吃饱了才有力气！”
范小强接过碗，看着碗里厚实的肉片和酸菜，重重点头。
“嗯！整！”
他蹲在墙角，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滚烫的食物下肚，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
他知道，日子还得往前过。
夜深了，庆功的篝火渐渐熄灭。
屯子恢复了宁静，只有偶尔几声狗吠。
屯子西头老远的一棵老榆树上，一道矫健的灰影悄无声息地落下。
是灰阎王。
它那双在暗夜里闪着幽光的蓝眼睛，缓缓扫过沉睡的屯子。
屯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肉香和安宁的气息。
它抽动鼻翼，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那股让它厌恶的、属于白毛猴子的骚臭邪气，彻底消失了。
它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沉呼噜，像是满意的叹息。
然后，它轻盈地跃下树梢，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王者，悄无声息地融入屯子后面的山林黑暗之中。
月光洒在雪地上，一片银白。
屯子里，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着安详的、细细的白烟。
张卫国抱着枪，靠在家里的炕头上，听着窗外万籁俱寂，只有风声掠过树梢。
他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他闭上眼，沉沉睡去。这一觉，注定安稳。
老朱把孙老蔫提溜到屯公所柴房，烟袋锅子敲鞋帮子咔咔响。
“老蔫头，白毛畜生祸害屯子，真就跟别人没关系？”
孙老蔫缩草堆里，眼神躲闪：“俺…俺就喂过几回…”
“放屁！”
老朱一脚踹翻破板凳，“那帮玩意儿咋就认准俺们屯了？说！”
孙老蔫一哆嗦，鼻涕眼泪下来了：
“是…是范大剑！他…他让俺往屯子撒猴尿！引它们来…好…好显得他护屯有功！”
“啥玩意儿？！”
李强眼珠子瞪溜圆，一把薅起孙老蔫领子，“是范大剑那老瘪犊子？！”
“他…他说闹点动静…屯长位子才坐得稳…”孙老蔫瘫软下去。
消息跟炸雷似的劈进屯子！
“操他姥姥的范大剑！”
“合着白毛畜生是他招来的？！”
“这老犊子！死都便宜他了！”
屯民们全炸锅了，唾沫星子恨不得把范大剑坟头淹了。
“狗日的！拿全屯人命整事儿！”
王二牛气得踹墙，土坷垃哗哗掉。
周铭脸煞白：“怪不得…怪不得他总拦着咱往深里追…”
范小强呆立当场，手里攥的窝头“吧嗒”掉雪里。
他爹…他爹才是那个引狼入室的鬼！
“爹啊…”范小强嗓子眼儿发腥，一口血沫子喷在雪地上，红得刺眼。
老朱吧嗒口烟，火星子映着他铁青的脸：
“死了也得钉棺材板里！往后谁再提范大剑是个人，老子第一个抽他！”
“对！抽死他！”
“呸！老畜生！”
屯民的怒骂声卷着风雪，把范大剑那点名声彻底扬了灰。
范小强“噗通”跪雪地里，脑门磕得梆梆响：
“俺爹造的孽…俺…俺替他赎！”
“滚犊子！”
李强一脚把他踹个趔趄。
“你爹是狼心狗肺，你搁这儿耍啥大刀？！”
“强子！”
张卫国喝住他，眼神复杂地看向范小强。
“小强，你爹是你爹，你是你。起来！”
范小强没动，肩膀抖得像筛糠：
“卫国哥…俺…俺没脸在屯里待了…”
“放屁！”
老朱烟袋锅子指着他鼻子：
“你爹死了臭块地，你活着就得挺直腰杆！想赎罪？行！开春挑大粪、垒堤坝，活儿你包圆儿！”
“俺干！俺啥都干！”
范小强抬起血糊糊的脑门，眼神带着股狠劲儿。
屯里人看着他，骂声渐渐小了，可那眼神，像针，扎得他浑身疼。
“行了！都散了！”
张卫国一挥手，“该守夜守夜，该喂牲口喂牲口！日子还得过！”
人群嗡嗡着散了，可那股子被欺骗、被祸害的怒火，还在寒风里烧。
后半夜，范小强没回家。
他摸黑跑到屯后粪堆旁，抄起粪叉就开干。
臭气熏天，冻粪梆硬，他一叉子下去，虎口震裂。
“爹…你瞅着…儿子给你擦屁股…”
他咬着牙，眼泪混着汗砸进粪堆。
王二牛起夜瞅见，叹口气。
“这小子…魔怔了…”
“让他干！”
李强抱着膀子站阴影里，“不把力气使完，他心里也过不去！”
天蒙蒙亮，范小强累瘫在粪堆边，浑身臭不可闻。
老朱拎着桶热水过来。
“滚起来！洗洗！像个人样！”
范小强哆嗦着爬起来，舀水就往头上浇。
冰凉刺骨，却浇不灭心头的火。
“朱爷…往后…屯里最脏最累的活儿，都归俺…”
他声音哑得像破锣。
老朱没吭声，把俩窝头塞他怀里：“吃饱喽，才有力气赎罪。”
消息传到范本霞耳朵里，她哭晕在炕上。
“爹啊…你咋能干这缺德事儿…让俺弟咋活啊…”
何武瘸着腿，吧嗒旱烟，脸色灰败：
“完了…老范家…彻底臭大街了…”
屯里老娘们儿凑一块儿，嗑着所剩无几的闲嗑。
“啧啧，范大剑真不是东西！亏俺还当他是个能人！”
“就是！引狼入室，害死多少人！”
“小强这孩子…摊上这么个爹，造孽啊…”
“赎罪？挑大粪能顶啥用？人心都寒透了！”
话里话外，透着鄙夷和疏远。
范小强扛着铁锹路过，头埋得更低了，脚步飞快。
张卫国召集屯委开会，破桌子拍得山响。
“范大剑的事儿，翻篇儿了！眼下是开春备耕，谁他妈再磨叽，耽误生产，我第一个收拾他！”
李强附和。
“对！地不等人！该刨粪刨粪，该修犁修犁！”
周铭小声嘀咕：“那…合作社的账…范大剑之前管的…”
“账本拿来！”
老朱一伸手。
“老子一笔笔对！少一粒粮，我把他坟头草拔光！”
屯委们看着老朱那狠劲儿，都缩了脖子。
张卫国心里清楚，这疙瘩，没那么容易解开。
他得给范小强，也给全屯，找个台阶下。
很快，机会来了。
黑龙山融雪冲垮了一段引水渠。
“操！没这水，开春后的苞米苗都得渴死！”
王二牛看见后急得跳脚。
“抢修！”
张卫国抄起铁镐，“是爷们儿的，跟我上！”
汉子们呼啦啦跟上。
范小强冲在最前头，跳进刺骨的冰水里搬石头。
手脚冻得发紫，一声不吭。
“小强！上来缓缓！”李强喊他。
“不用！”范小强吼着，又抱起块大石头。
泥水汗水糊了一脸，分不清是泪是水。
屯里人看着，眼神慢慢变了。
“这小子…是真拼了命啊…”
“唉…爹是爹，儿是儿…”
“拉他一把吧，别冻坏了…”
几个汉子跳下去，跟他一块儿干。
范小强一愣，鼻子发酸，干得更猛了。
水渠修通那天，范小强累得直接瘫泥地里。
张卫国把他拽起来，拍拍他肩膀：
“行！是条汉子！没给你老范家丢人！”
就这一句话，范小强眼泪“唰”地下来了。
他知道，这坎儿，他算是迈过去半步。
老朱蹲在合作社门口晒老爷儿，吧嗒着空烟袋。
范小强挑着满满两桶粪过来，稳稳倒进粪坑。
“朱爷…还有啥活儿？”
老朱撩起来眼皮瞅他：“去，把马棚垫了。”
“哎！”范小强应得脆生。
周铭媳妇挎着篮子路过，犹豫了下，掏出个还温乎的菜团子：
“小强…垫完棚子…垫补垫补…”
范小强手在破棉袄上蹭了又蹭，才敢接过来。
“谢…谢婶子…”
菜团子哽在喉咙里，咽下去的是暖，也是苦。
屯里老娘们儿再唠嗑，话头变了。
“小强这孩子…实诚，肯下力！”
“就是…摊上那么个爹…”
“往后啊，咱得多照应点…”
范小强听着，心里那冰疙瘩，一点点化了。
开春第一场透雨下来，黑土地冒着油光。
张卫国扶着犁，黑子在前头拉套。
范小强抢着扶另一张犁，手心磨出血泡也不撒手。
“歇会儿！”张卫国喊他。
“不累！”范小强抹把汗，鞭子甩得脆响，“驾！”
新翻的泥土气息混着青草香，飘满屯子。
老朱背着手在地头转悠，看着绿油油的苗，难得露出点笑模样。
“嗯…这苗情…不赖！”
“老头子我要是没猜错的话，明年得是个丰年啊！”
范小强扶着犁，看着脚下这片充满希望的黑土地，心里头一次觉得透亮。
爹造的孽，他得用汗珠子，一点一点，在这土里洗干净！
他知道，路还长，但脊梁骨，总算能挺直了！
张卫国和老朱一直为了即将开春的屯子操劳着。
他们不知不觉的，才发现自己等人忘了什么事情。
直到有一天清晨，一辆辆绿色的军车压着融化的积雪，穿过了黑色的土地。
车厢上面，装着满满登登的粮食，还有少许的鲜肉，浩浩荡荡的向着团结屯开进。
车队途经丰收屯、大树屯，最后才晃晃悠悠的到了团结屯。
车队停在团结屯屯口，一位年过花甲，一身军装的老者缓缓从车上走了下来。
今天天气不错，林涵正坐在屯口的一块大石头上，细心的在阳光下看着那本《黑龙山生存手册》。
老者迈着轻盈无比的步子，如羽化登仙的半神般来到林涵身边。
林涵抬起头，看着这位满脸都是风霜，双眼却依旧如炬般有神的老者。
老者看了看林涵手中那熟悉的书页，礼貌的问道。
“小娃娃，请问你认识张卫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