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是哈格林最好的盟友。
在巫女林,夜晚并非纯粹的黑暗,而是被无数发光的苔藓、菌类和悬浮在空中的魔法孢子染成一片迷离的蓝紫色。光影在这里变得不再可靠,它们随着微风和林中生物的呼吸而摇曳、变形,将最坚固的岩石扭曲成怪兽的剪影,把最无害的蕨类植物拉伸成窥探的魔爪。对于不熟悉这里的人而言,这样的夜晚是恐惧的温床。但对于一位黑暗精灵阴影大师,这里简直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狩猎场。
哈格林如同一滴融入溪流的墨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分配给她们的树屋。她没有走正常的螺旋阶梯,而是直接从阳台的边缘翻了下去,身体在空中舒展,如同一只夜枭,轻盈地落在数十尺下方的粗大枝干上,连一片树叶都没有惊动。她的动作流畅而优雅,充满了黑暗精灵那种与生俱来的、将致命与美丽融为一体的特质。
今晚,她不是李易铭的副官,也不是那个在暮光姐妹面前表现得谦卑顺从的“复仇者”。她变回了自己真正的模样——一个追寻真相的幽魂,一个被仇恨和疑惑双重驱动的调查官。
李易铭与暮光姐妹之间的游戏越来越复杂,这一点她看在眼里,却无意介入。她的世界里,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为她的导师复仇。最初,她将这笔血债理所当然地记在了暮光姐妹的头上。是她们导致了导师的陨落。这是她一直以来坚信的“事实”,是支撑她潜入这座活体囚笼的唯一动力。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微小的、不和谐的细节开始在她心中发酵。
暮光姐妹,尤其是奈丝特拉,在提及黑暗精灵时,偶尔会流露出一丝真诚的、混杂着敬佩与悲伤的情绪。那不是伪装,哈格林对谎言的气味极其敏感,她能分辨出虚伪的哀悼和发自内心的缅怀之间的区别。阿洛涵虽然冷酷,但她对力量的尊重是毋庸置疑的,她不止一次地称赞过黑暗精灵是“值得尊敬的对手和表亲”。
这些细节就像鞋子里的沙砾,微小,却让人无法忽视。如果她们真的对导师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甚至是在背后捅了刀子,她们的态度绝不会如此坦然。纳迦罗斯的贵族们在背叛后,要么是斩草除根的决绝,要么是洋洋得意的炫耀,绝不会是这种带着遗憾的敬重。
哈格林需要证据。她需要亲眼看到真相,无论那真相是印证了她的仇恨,还是将它彻底颠覆。
她的目标是巫女林的“记忆殿堂”。那并非一座实际的建筑,而是位于森林心脏地带的一片古老林地。据说,那里的每一棵古树都与艾索洛伦的集体意识相连,它们的年轮里记录着森林所见证的一切。这是一个比任何书面档案都更可靠,也更危险的地方。因为要读取这些“记忆”,就必须与森林的意志进行链接,稍有不慎,便会被那庞大如海的意识所吞噬,永远成为森林的一部分。
哈格林在林间飞速穿行,她的身体仿佛没有重量,脚步踩在湿润的苔藓上,却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她调动着体内的黑暗魔法,不是那种狂暴的、毁灭性的力量,而是更加精细入微的技巧。她将自己的气息、体温、甚至心跳都调整到与周围的森林同调。在魔法的感知中,她不再是一个异物,而是一阵风,一缕影,一片飘落的叶。
越是靠近森林的心脏,周围的魔法能量就越是浓郁。空气中弥漫着古老、宁静而又威严的气息,仿佛一位沉睡的远古神只的呼吸。这里的守卫不再是巡逻的永恒守卫,而是森林本身。一些藤蔓会像有生命的触手一样,不经意地扫过路径;某些花朵会散发出能诱发幻觉的孢子;地上的树根会毫无征兆地隆起,绊倒心怀不轨的闯入者。
哈格林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一切。她的精神高度集中,将导师传授的潜行技巧发挥到了极致。她能“听”到藤蔓的意图,“闻”到花粉的危险,“看”到树根下涌动的生命力。她与这片充满敌意的环境,展开了一场无声的、高超的博弈。
终于,她抵达了目的地。
记忆殿堂是一片被巨大银叶树环绕的圆形空地。月光透过树冠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柱,如同神殿中的梁柱。空地的中央,是一汪清澈见底的池水,水面倒映着星辰,仿佛宇宙的缩影。空气中,低语声无处不在,那是无数灵魂、无数记忆交织成的合唱。
哈格林知道,这片水池就是链接森林意识的媒介。
她没有丝毫犹豫,褪去身上的皮甲,只留下一身紧身的黑色里衣,缓缓走入冰冷的池水中。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她,但更可怕的是随之而来的精神冲击。无数的画面、声音、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入她的脑海。那是鹿群的奔跑,是雄鹰的翱翔,是树木亿万次的发芽与凋零,是季节的更迭,是战争的咆哮……
“保持自我,锚定你的意图。”导师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
哈格林咬紧牙关,鲜血从唇角渗出。她在意识的狂涛中,死死守住自己的核心意念——“我的导师,她的死亡,真相!”
这个强烈的意念如同一枚灯塔,在混乱的记忆海洋中为她指明了方向。周围纷乱的画面开始褪去,一个清晰的场景逐渐浮现。
她看到了。
那是一场惨烈至极的战斗。天空被染成了血红色,无数丑陋、畸形的野兽人如同潮水般冲击着精灵联军。她的导师,此刻正背靠着背,与暮光姐妹并肩作战。她的剑刃卷起死亡的风暴,每一道寒光闪过,都有一头野兽人被斩首或开膛。她的魔法在战场上肆虐,枯萎的诅咒让成片的敌人化为灰土。
但是,敌人太多了,无穷无尽。战局对她们极为不利。一支涂抹着剧毒的箭矢射中了导师的肩膀,让她发出一声痛呼。阿洛涵为了保护导师,露出了一个破绽,被一头牛头怪的巨斧狠狠砸中侧腹,整个人都飞了出去。
“撤退!跟她们走!”哈格林的导师对着仅存的几名黑暗精灵护卫嘶吼着,她的声音因力竭而沙哑。
她将一枚黑色的护符塞到阿洛涵手中,那护符瞬间爆发出强大的阴影能量,将她们包裹起来,形成一个临时的传送通道。
“你们欠我一个人情,暮光姐妹。”这是导师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随后,她转过身,独自面对着涌上来的、数以百计的野兽人。她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至死不渝的骄傲。她吟唱起最后的咒文,将自己全部的生命力和魔法能量引爆。
一场惊天动地的黑暗爆炸席卷了整个战场,将她和所有靠近的敌人一同化为了虚无。
哈格林猛地从水池中站起,大口地喘着气,脸上分不清是池水还是泪水。
真相……如此残酷,又如此……荣耀。
她的导师不是死于背叛,而是死于一场自愿的、为了保护在野兽人入侵时的临时盟友而进行的壮烈牺牲。她的仇恨,那个支撑她至今的冰冷支柱,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沉重的情感——悲伤、骄傲,以及……迷茫。
如果导师是为了救暮光姐妹而死,那她现在的所作所为,又算什么?
就在她心神激荡之际,水池的涟漪尚未平息,另一段不属于她搜寻目标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惊扰的鱼儿,悄然浮上水面。
这段记忆非常模糊,充满了暴怒、绝望和……扭曲的快意。主角似乎是阿洛涵。场景是一片狼藉的林间空地,一个高大、健硕、头戴鹿角盔的男性精灵——奥莱恩,正愤怒地对她咆哮着什么。他的话语充满了绝望和愤怒。
然后,画面一转。阿洛涵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哈格林从未见过的、冰冷到极点的笑容。她的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柄淬炼着剧毒的匕首。
“永别了,森林之王。”阿洛涵的声音轻柔,却带着致命的寒意。
下一秒,匕首从奥莱恩的下颌刺入了他的大脑。
记忆到此戛然而止。
哈格林浑身一颤,如坠冰窟。她终于明白了。奥莱恩不是李易铭杀的,甚至不是“伪装成奥莱恩”的李易铭的身份暴露后被杀的。真正的奥莱恩,早就已经死在了阿洛涵的手里!
阿洛涵从第一天起,就知道李易铭的身份!她们姐妹俩一直在演戏!她们隐瞒了奥莱恩死亡的真相。
为什么?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哈格林心中升起。奥莱恩的死,难道是一个被精心策划的阴谋?暮光姐妹在这场阴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她们到底想从李易铭身上得到什么?
哈格林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这寒意与池水无关,而是源于对那对姐妹深不可测的心机的恐惧。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来复仇的猎手,却发现自己只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而现在,这颗棋子,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
她迅速穿好皮甲,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更加谨慎地潜回了树屋。她将自己隐藏在阴影中,心脏狂跳不止。
她不能轻举妄妄动。她必须将这些发现告诉李易铭和阿丽莎。
然而,看着不远处李易铭的房间,她又犹豫了。李易铭……他真的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吗?还是说,他也是这场戏的演员之一?
哈格林蜷缩在黑暗里,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大网所笼罩。这张网由谎言、阴谋和欲望织成,而织网的人,正是那对美丽而致命的暮光姐妹。她意识到,自己的行动,很可能已经成为了一个巨大的不确定因素,随时可能引爆这个看似平静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