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彰?汉彰!我跟你说话你听见了吗?母亲见儿子眼神飘忽,神情恍惚,明显是在走神,不由得提高了声调,带着不满和催促。
餐厅里悬挂的那盏莲花吊灯,散发着温暖却莫名压抑的光,光线落在满桌不再冒热气的菜肴上,也落在围坐桌边的每一个人的脸上。王汉彰的两个妹妹早已放下了筷子,目光齐齐聚焦在他身上,那眼神中带着几分了然,几分好奇,甚至还有一丝期盼的神色。很显然,她们早已知道今晚这场“家庭会议”的主题。
而坐在他身边的赵若媚,更是让他不敢直视。她低垂着眼睑,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那块绣了并蒂莲的丝绸手帕,脸颊上那抹尚未褪去的红晕,像是晚霞最后的一抹余晖,美丽却脆弱。她眼神中既有期待,又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忐忑不安,仿佛一只受惊的雀鸟,等待着命运的宣判。眼神中既有期待,又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忐忑不安。
“人家赵小姐这边已经跟我说了,她愿意嫁到咱们家来,”母亲的声音在寂静的餐厅里回荡,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像是一记记小锤子,不轻不重地敲在王汉彰的心上,让他心烦意乱,“你一个大男人,总得有个准话儿吧?你倒是说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赵小姐的家里正式提亲?总不能一直这么拖着吧?这要是传出去,像什么话!”母亲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也带着一丝对儿子迟迟不表态的不满。
“呃……那个……妈,这事儿……”王汉彰支支吾吾地,喉咙有些发干,本能地就想施展惯用的拖字诀,先把眼前这关糊弄过去再说。他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开始渗出冷汗,单薄的背心黏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冰凉的触感,极其不舒服。
“就……就这几天吧,”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镇定些,“我……我看看安排,总得……总得准备一下,挑个黄道吉日,还要找合适的媒人……”这些话像是自动从嘴里蹦出来的,空洞而缺乏诚意。
婚姻大事,他并非完全没有想过。赵若媚,知书达理,家世清白,与他还是中学同学,性情温婉,容貌清秀,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母亲眼中最理想的儿媳人选,也是世俗标准下的“良配”。如果一切都能够按部就班的进行下去的话,他或许会像大多数人一样,提亲、成婚、生子,过着平稳顺遂的一生。
可如今,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叶孤舟,行驶在惊涛骇浪之中。泰隆洋行和兴业公司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还有那些在暗处窥伺、难以言明的日本人……自身尚且难保,前途一片混沌未卜,他又如何能许给赵若媚一个清晰、安稳的未来?娶她,是责任,或许也有一份多年同窗的情谊,但这份感情,足够支撑起未来的风雨吗?
更何况,另一个身影,总在不经意间,霸道地闯入他的脑海,搅乱他试图维持的平静。那是本田莉子。
与赵若媚的温婉含蓄截然不同,本田莉子像一团野性的火,明亮、灼热,带着近乎危险的吸引力。他依然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在日本宪兵的检查站前见到她的情景。
可是,理性告诉他,他和本田莉子之间,根本不会有任何结果。她的身份太危险。靠近她,就如同在悬崖边跳舞,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而赵若媚,代表着稳定、安全,是能被家庭、被社会所接受和认可的道路。选择赵若媚,意味着安抚母亲,走上一条看似“正确”的轨道。
但是,自己那颗在见到本田莉子时会不受控制加速跳动的心,又该如何安放?
他正搜肠刮肚地想着合适的推脱之词,额头几乎要急出冷汗来。就在这时,仿佛是老天爷听到了他内心的求救一般,房门外面响起了一阵急促而响亮的敲门声!
咚咚咚!咚咚咚!
声音又急又重,打破了餐厅里刚刚酝酿起来的、关于婚姻大事的微妙而紧张的气氛。
在厨房忙碌的吴妈连忙用围裙擦着手,小跑着过去,打开了房门。只见许家爵像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他甚至没来得及脱下那件沾着未化雪水的厚呢子大衣,帽檐上也挂着些许冰碴子。他那张脸上带着混合着兴奋和焦急的神情,被室外的寒风吹得通红。
看到正在吃饭的一家人,许家爵摘下了礼帽,欠身说道:“王大娘,二妹、三妹,呦,赵小姐也在啊!哈哈,我有点急事找彰哥!”他的目光快速扫过餐桌,精准地捕捉到了王汉彰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解脱和求助信号。
没等众人回应,他快步走到王汉彰的身旁,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彰哥!太好了,你在家啊!你下午让我找的地方,有眉目了!”
他喘了口气,继续急切地说道,语速快得像连珠炮:不过......不过对方是个急岔,家里好像出了什么事,急着用钱变现,非要在这几天之内就敲定这笔买卖,不然就转给别人了!机会难得啊!那地方,那位置,简直是给咱们量身定做的!要不,咱们现在赶紧过去看看?免得夜长梦多,错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王汉彰正在为如何应对母亲和赵若媚而犯愁,听到许家爵这番话,简直是听到了天籁之音!他立刻如蒙大赦般站起身来,对着母亲和赵若媚说道:你们看,这真是……有点急事,耽误不得!你们继续吃,别等我了。
说完,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也顾不上穿好,便和许家爵一起,匆匆离开了家,将那满桌的菜肴、母亲错愕而又无奈的眼神,以及赵若媚那带着一丝失落和幽怨的复杂目光,统统抛在了身后。
门外的冷风如同冰水般扑面而来,吹在王汉彰有些发烫的脸上,却让他感觉比屋里那温暖的、带着无形压力和期待的空气,要清爽自在得多。夜空澄澈,残雪在路灯下泛着清冷的光,街道上空无一人。
两人快步走向停在路边的黑色雪佛兰轿车。拉开车门,坐进冰冷彻骨的车厢,王汉彰才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刚刚卸下了千斤重担。他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短暂地闭上眼睛,试图将脑海中那些纷乱的思绪——母亲的逼问、赵若媚哀婉的眼神、本田莉子炽热的身影——都暂时驱赶出去。
他一边转动钥匙,发动汽车,引擎发出低沉而有力的轰鸣,打破了夜的寂静,同时看向副驾驶座上还在微微喘气的许家爵,问道:“这么快就有消息了?你小子可以啊!这办事效率,快赶上租界那听见火警就冲的消防队了。说说吧,具体什么情况?位置在哪儿?”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逃离之后的沙哑。
许家爵搓了搓被冻得发僵的手,脸上放出光来,邀功似的说道:彰哥,说来也是巧了,合该着咱们办成这件事!我上午从您公司出来,心里就琢磨着这事儿,立马就去找了我一个在英租界地产行当里混饭吃的朋友打听。这一打听,嘿,您猜怎么着?还真让我给碰上了!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
他兴奋地比划着,试图描绘出那地方的绝佳位置:“英租界伦敦道上,靠近爱丁堡道交口那儿,有一个现成的电影院,正好要出兑!听说啊,这电影院是一个希腊人开的,好像叫什么……叫什么……麻辣麻辣丝!对,就这个音儿!您说这洋人起的名儿,跟他妈进了饭馆子点菜一样!”许家爵咧着嘴笑道,试图用夸张的语气缓解刚才在王家带来的紧张感。
“麻辣麻辣丝?这你妈是人名字吗?你还不如说他叫锅塌里脊呢,好歹是个正经菜!“听到许家爵说出来的这个名字,王汉彰立马就感到到这件事不靠谱。
可许家爵却把脖子一梗,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说道:彰哥!这回绝对没错,我对着他那名片看了好几遍,学了好几次才勉强记住!我一开始也以为他妈的这是拿我找乐呢,可人家那名片上印得清清楚楚,就是一堆曲里拐弯的洋文,底下印着这个中文音译。再说了,外国人起名跟咱们是不一样,您想啊,前一阵子我跟个俄国佬做生意,那家伙还叫大几把诺夫呢!您说这找玩意儿谁说理去?
他见王汉彰仍然面带疑虑,赶紧补充道:再说了,彰哥,反正那个电影院也不远,咱们现在开车过去,也就是一脚油门的工夫。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不就完了吗?行,咱们就坐下来继续谈。不行的话,您就全当兜风了,我回头再撒开人马,给您踅摸更好的去!保证不耽误您和杨大爷的大事!
王汉彰一琢磨,许二子说的确实也在理。与其在这里猜测,不如亲自过去看看,再做定夺!想到这,他点了点头,脚下轻轻给油,汽车加速向前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