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穿过大经路,过了大红桥,便进入了红桥地界。与租界的繁华相比,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灯光变得稀疏昏暗,道路也不再平整,空气中弥漫着煤灰、尘土和河水特有的腥味。路边的建筑低矮破旧,行人衣着朴素,步履匆匆。
西于庄就在眼前。这里是天津卫有名的“杂巴地”,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悦来茶馆就坐落在一条狭窄肮脏的小街巷口,门口挂着的灯笼昏黄暗淡,蒙着一层油污。
车在巷口停下,王汉彰让司机在原地等候,自己独自下了车。撩开门口那幅满是油渍、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厚重棉布门帘,一股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劣质旱烟的辛辣、廉价茶叶的苦涩、酒糟发酵的酸馊、汗臭、脚臭,还有某种难以名状的食物的味道,所有这些气味糅合在一起,在温热浑浊的空气里发酵,构成了悦来茶馆独有的“氛围”。
茶馆里满满登登地坐了三、四十号人,大多是附近的脚行苦力、拉车的、做小买卖的,也有一些面目模糊、眼神游移的闲汉。人们吵吵嚷嚷,声音嘈杂。屋子中央,一个说书先生坐在一张掉漆的八仙桌后面,桌上放着一碗茶,一块醒木。他约莫五十来岁,瘦削,穿着一件半旧的长衫,嘴角边挂着两撇胡子,正说得嘴角冒沫,精神抖擞。
“列位!咱们正式说书之前,我先问老少爷们一个事儿!”说书先生一拍醒木,压下了一片嘈杂,“刚才咱们说了关云长关二爷温酒斩华雄,那是何等的英雄气概!今儿个,咱换个口味,考考各位爷一个偏门的问题——那张飞张翼德,他妈妈,姓嘛?哪位高人知道?”
茶馆里面的看客们一个个大眼瞪小眼,交头接耳。张飞他妈妈姓嘛?这他妈算哪门子问题?《三国演义》里也没提过啊!这说书先生怕是没词儿了,在这儿瞎掰扯吧?
看到茶馆里面没人能接下茬,说书先生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又是一拍醒木:“啪!列位都不知道吧?告诉您,张飞他妈妈,姓吴!”
底下顿时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姓吴?凭嘛呀?你说姓嘛就姓嘛是吗?茶馆里顿时乱了起来,响起了一阵倒好声。有几个性子急的,差点把茶壶扔上去。
说书先生不慌不忙,拖着长腔:“我为嘛这么肯定呢?因为这里头啊——有讲究!到底是个嘛讲究呢?今儿个,我不跟各位爷卖关子!”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吊足了胃口,然后才一字一顿地高声说道:“那是因为——无、事,生、非!吴氏生飞!懂了吗?张飞他妈妈是天津卫老南市的人,姓吴,人称‘吴氏老太太’!您听听这名儿——‘吴氏生飞’!可不就生出张飞这么个能惹事儿、好生是非的主儿嘛!哈哈哈!”
这个带着浓重天津卫地方色彩的谐音梗包袱一抖出来,茶馆里面先是静了一下,随即“嗡”的一声,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粗犷的、嘶哑的、豁牙漏风的笑声混成一片,充满了简单的快乐。就连刚刚进门、正站在门口适应光线的王汉彰,紧绷的脸上也不由自主地被这市井的幽默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短暂的笑意。
他四下里看了看,茶馆里烟雾缭绕,人声鼎沸。他找了一个靠墙的、相对安静些的角落,在一张空着的长条板凳上坐了下来。这个位置既能观察到门口,又不易被过多注意。
刚刚落座,一个肩膀上搭着一条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毛巾、手里提着个大铜壶的店小二就麻利地迎了上来。这小二约莫二十出头,眼睛滴溜溜乱转,显得十分机灵。他打量了王汉彰一番——虽然穿着普通的长衫,戴着旧礼帽,但那股子气度和干净的衣着,在这茶馆里还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店小二脸上堆起职业的笑容,开口就是一串极其流利、几乎不带换气的报菜名:“这位先生,您用点嘛茶?您可别瞅着我们这悦来茶馆门脸不大,家伙什儿旧,咱们这茶叶可是顶顶齐全!有新到的西湖龙井、祁门红茶、君山银针、武夷岩茶的大红袍、黄山毛峰、太平猴魁、六安瓜片、信阳毛尖、都匀毛尖、庐山云雾、蒙顶甘露……”
没等店小二把这贯口似的名茶单子报完,王汉彰赶紧从口袋里摸出一枚两角钱的银币,用手指轻轻一弹,银币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在店小二怀里,笑着打断他:“行了行了,打住!你这口条够利索的,不去三不管地说相声,可是白瞎了这块材料!给我简单来壶高的茉莉香片就行,剩下的钱,就给你当赏钱了!”
店小二手忙脚乱地接住那枚亮闪闪的银币,入手沉甸甸的,顿时眼睛都亮了!要知道一壶最贵的茉莉高末,也不过几个大子儿,这一枚两角银币,够买他娘的二、三十壶还有富余!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了!
他赶紧把银币紧紧攥在手心,生怕王汉彰反悔,脸上的笑容变得无比谄媚和热切,腰都弯了几分:“哎呦!谢爷赏!谢爷您重赏!爷您真是敞亮人!茉莉高末一壶!立马就得!您稍等,这就来……”
他转身就要去沏茶,王汉彰却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店小二一愣,疑惑地回头。
王汉彰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只有两人能听到:“等会儿。这钱给你不假,不过呢,你得先帮我个小忙。”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店小二立刻点头如捣蒜:“爷您尽管吩咐!只要小的能办到,上刀山下火海……”
“没那么严重。”王汉彰打断他的表忠心,声音更低,“算命的于瞎子,你认识吗?常在这一带晃悠的。”
店小二一听,明显松了口气,连忙点头:“认识啊!太认识了!于爷嘛!脸上常年卡着副墨光眼镜,镜腿儿还用绳子拴着,怕掉了。手里面老是拿着块破幌子,上头写着‘铁嘴神断’什么的,平时就在南市、三不管一带转悠,给人算命,是不是他?”
王汉彰笑了笑,点头:“没错,就是他。你想法子把他给我找来,就说……有个老主顾在这儿等他。办成了,”他指了指店小二紧攥着的手,“那剩下的钱,就都是你的了。”
店小二一听,眼睛放光,忙不迭地拍着胸脯保证:“行!爷,您就瞧好吧!我知道他们家住哪儿,离这儿不远!他就算是钻耗子洞里头去了,我也一准儿帮您把他给薅出来!您就在这儿安心喝着茶等着,最多两刻钟!”
说完,店小二把毛巾往肩上一甩,也顾不上沏茶了,揣好那枚银币,一溜烟似的钻出了闹哄哄的茶馆。
王汉彰独自坐在角落里,慢慢地摘下了帽子,放在桌上。茶馆里的喧嚣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听着说书先生又开始讲新的段子,听着周围茶客们的哄笑和议论,目光偶尔扫过门口,耐心地等待着。空气中劣质烟草的味道似乎更浓了。
店小二没有说谎。果然,不到半个时辰,茶馆门口那油腻的门帘再次被掀开。店小二率先钻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干瘦、微微佝偻着背的身影。
那人正是于瞎子。他戴着一副巨大的、几乎遮住半张脸的圆形墨光眼镜,镜腿用细绳拴着挂在耳朵后。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长衫,手里拿着一根探路的竹竿,另一只手拎着一块卷起来的布幌子。他看起来和这茶馆里的其他底层百姓并无二致,甚至更落魄些。
店小二殷勤地引着路,指向王汉彰的角落。于瞎子虽然戴着墨镜,但似乎对茶馆内的布局颇为熟悉,不用店小二过多指引,便准确地“看”向了王汉彰的方向,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了过来。
他在王汉彰对面的长凳上坐下,将竹竿和幌子靠在桌边。店小二识趣地赶紧送上一壶刚沏好的茉莉香片和两个粗瓷茶碗,然后快步退开。
于瞎子并没有去碰那杯茶。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副巨大的墨光眼镜摘了下来,露出一双与“瞎子”名号完全不符的眼睛——那双眼并非盲目的灰白,反而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种锐利的光彩,此刻这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王汉彰,嘴角慢慢向上扯动,露出一个有些古怪、难以形容的笑容。
他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抑制不住的、诡异的兴奋:“小师弟,我正想着这两天得赶紧去找你一趟呢!没想到你先一步到了……好啊,好啊!我得给你道喜了啊…………”
这声没头没脑、突如其来、甚至显得极其不合时宜的“道喜”,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让王汉彰的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蹙起。他看着于瞎子那张透着诡异笑意的脸,等待着下文。茶馆的喧嚣似乎在那一刻远去,只剩下于瞎子那句意味深长、却又莫名其妙的话,在浑浊的空气中缓缓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