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祥脸上的笑容彻底敛去,指节无意识地在桌面敲了敲,抬眼看向王汉彰,眼神复杂:“小师弟,师父前阵子...栽了个大跟头,根子就在英国人身上。他们密谈的那件事,老头子可跟你透过底细?”
王王汉彰心头一紧,从大师兄凝重的脸色已猜出七八分,沉声说道:“老头子提过几句关节,但具体谋划,他没有细说,我也没敢深问。”
杨子祥重重叹了口气,仿佛要将胸中块垒都吐出来:“今年五月,老蒋和冯焕章在中原一场大战,弄得狼烟四起,赤地千里!英国人?哼,他们比猴儿还精,早料定这场大战躲不过!所以,去年年底他们就找上老头子,准备等战火一起,就请老头子站出来宣布平津直鲁四省,避开兵灾。说穿了,就是要把这华北四省搞,听他们英国人的命令!”
王汉彰听老头子提起过此事,当时的他还认为此事大有可为。但谁也没有料到,中原大战激战正酣,关外的奉军突然入关,说是要调停蒋冯之间的战争。中原大战是不打了,但奉军干脆占了平津和直隶的一部分,驱逐了国民政府的势力。英国人的计划很显然已经破产了!
“老头子也是存了保全乡梓、再造一番事业的心思,把身家性命都押上了!”杨子祥语气带着痛惜,开口说:“谁曾想,中原大战战火正酣,关外奉军突然入关!打着的旗号,实则占了平津直隶,把国民政府的势力全扫了出去!英国人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碎了一地!那些拍胸脯保证跟着老头子干的北洋旧部,见风使舵的本事一流,转眼就投了奉张!”
“最可恨的是英国人...”他眼中怒火一闪,“翻脸不认账!原先许诺武装两个师的新枪新炮,变成了威海卫撤编的一个破步枪团留下的破烂!那批货,是我亲自押回天津的!”
杨子祥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切齿之恨:“开箱一看,全是欧战剩下的废铜烂铁!步枪膛线磨得溜平,几门野炮更是前清的老古董,填弹都费劲!根本就是一堆废料!老头子为了疏通关节、聚拢人心,这些年攒下的家底,八十万现大洋啊!全砸进了这个无底洞,连个响儿都没听见!”
他猛灌了一口酒,仿佛要浇灭心头的火,“继续说:“八十万大洋!就算是袁宫保的二公子,也经不起这么折腾!老头子急怒攻心,一场大病差点要了命,如今人是缓过来了,可那精气神...唉,垮了!”
八十万大洋?听到这个数字,王汉彰惊得说不出话来!怪不得老头子看上去萎靡不振,遇上了这种事,任凭是谁也扛不住啊!
王汉彰猛地抬头,眼中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甘和冲动,急切地说:“找英国人算账啊!那许诺的两个师军火,总得讨回来吧?实在不行,把那堆破烂转手卖给缺枪少炮的小军阀,也能回不少血啊!现在军火可是硬通货!” 他越说越快,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算账?”杨子祥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跟谁算?怎么算?从头到尾都是密谈,一张纸片儿都没留下!老头子的钱,喂了那些见利忘义的北洋政客和军官,英国人一根毛都没沾上!如今奉系掌了华北,有张学良撑腰,谁认你这笔旧账?至于英国人……”
他冷哼一声,眼中满是讥诮,“他们就是挖坑的!背信弃义是刻在骨子里的德性!小师弟,你记住我今天的话!”
杨子祥身体前倾,目光如炬,直刺王汉彰心底,“你现在端的是英国人的饭碗,但你要时刻拎清楚,这些洋人,面上讲规矩体面,一旦触到他们的根本利益,翻脸就能把你当抹布一样扔出去!所以,给他们当差,”
他一字一顿,斩钉截铁,“手底下必须攥着自己的退路!绝不能把身家性命,全拴在一棵树上吊死!明白了吗?”
杨子祥的话如同冰水浇头,让王汉彰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他骤然意识到,自己在英租界的风光、权势,全系于那面米字旗的庇护之下。如果这靠山倒了...他不敢深想。退路?师父的惨状就是前车之鉴!老头子尚有余威可恃,自己呢?
如果没有了英国人做靠山,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将会瞬间烟消云散!给自己留条退路?老头子已经失势,能够勉强维持住现在的局面已经实属不易。那自己的退路在哪儿?是赤党?还是国民政府?又或者是日本人…………
王汉彰的脑海里,第一个把日本人排除出去。自己和日本人有杀父之仇,就算自己穷死,也不能给日本人卖命!
那赤党呢?也不行!自己这段时间大肆的抓捕赤党分子。虽说主要是造造声势,并没有真正的突袭赤党的主要机关,但零零散散抓的这些人中间,肯定也有真正的赤党分子。双方已经结了仇,这条路肯定走不通!
再有一条路,那就是国民政府了。不过听说国民政府那边,内斗的很厉害。常凯申和汪兆铭谁也不服谁,弄得乌烟瘴气。既非黄埔嫡系,又无大佬引荐,连南京政府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想投靠都摸不着门路!
一股巨大的迷茫和寒意瞬间攫住了他。在这乱世漩涡之中,他这条小船,离了英租界的这个码头,竟似无处可泊!
“小师弟,想什么呢?”大师兄的话,打断了王汉彰的思绪。
他赶紧笑了笑,开口说:“没……没想什么!多谢大师兄提点,你的话我记住了!来,我再敬你一杯…………”
看着王汉彰为自己斟满酒,杨子祥笑着说道:“老头子那边你也不用过于操心,俗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维持现在的生活肯定是没问题。再说了,就凭老头子青帮’大‘字辈的身份,无论是谁,也不敢在老头子的面前造次!你也看见了,我这边太忙。你就在英租界里面当差,有时间多去陪老头子说说话,尽份孝心…………”
“你放心,我一有时间就会去老头子的府上请安的!”王汉彰点着头说道。
二人共饮一杯后,杨子祥抬手看了看表,时间已经是下午的一点一刻左右。他用毛巾擦了擦嘴角,笑着说:“小师弟,马场下午还有两场比赛,我得回去准备了!我下午就安排人给陈树仁拍电报,让他带人北上!等他的人到了之后,我就派人去通知你!今天,咱们就到这吧!”
王汉彰赶紧站起身来,笑着说:“那就麻烦大师兄了,老头子那边我会经常去的!”
杨子祥点了点头,微笑着说:”好说,好说,你去忙吧!哦,对了,不用会账了,我们马场在饭馆里有公账!“
王汉彰连忙说道:“那怎么行?说好了我请你吃饭的,怎么能用公账?”
杨子祥摆了摆手,笑着说:“什么你的我的?咱们是亲师兄弟,这么计较干嘛?行了,快走吧!”
从华商赛马会回到泰隆洋行,时间已经是下午的两点半。王汉彰刚踏进泰隆洋行的院子,就见许家爵像只受惊的兔子般从一楼大厅窜出,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跟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就往楼里拖。
“彰哥!你可算回来了!”许家爵压着嗓子,脸上表情很古怪,混杂着好奇和一丝莫名的兴奋,就听他说道:“有人找你!在会客室等了快一个钟头了!”
王汉彰蹙眉:“谁?”
许家爵左右飞快瞄了一眼,凑得更近,气息都喷到王汉彰耳朵上,低声说道:“你去看看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