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膛里疯狂窜出的火舌,将宪兵小队长惨白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煤灰味,呛得他几乎窒息。女人跪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压抑不住的啜泣声像细针,一下下扎着他已然绷紧到极限的神经。王汉彰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如同冰冷的枪口,牢牢锁定着他。
绝望、恐惧、还有那身后锅炉仿佛要吞噬一切的轰鸣……所有的一切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将他死死勒住,理智的堤坝轰然崩塌。
几秒钟死寂般的沉默,仿佛耗尽了这名日本宪兵小队长一生的力气。他颓然垂下了他的头颅,肩膀彻底垮塌下去,紧绷的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筋骨。再开口时,那口流利的日语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带着浓重东北口音的汉语,干涩而沙哑的说道:“我说…我啥都告诉你……”
又一种截然不同的口音!王汉彰眼神骤然一凝。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朴正雄完全笼罩,声音低沉而压迫:“说吧,你究竟是谁?”
“我叫朴正雄,日本名字叫高木正雄。我出生在朝鲜庆尚北道,三岁的时候随家人到长春经商。九岁的时候返回朝鲜,中学毕业后,我考入了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之后,我被派遣到天津驻屯军担任宪兵小队长一职!“
听了朴正雄的经历之后,王汉彰的眉头皱的更深。 1910 年 8 月 22 日,日本迫使大韩帝国签署《日韩合并条约》,正式将朝鲜半岛纳入其版图,结束了朝鲜的独立地位。条约签订后,日本废除韩国国号,改称 “朝鲜”,并设立朝鲜总督府实施直接统治。吞并后,日本推行 “皇民化” 政策,禁止朝鲜语教学,强制使用日本姓名,可以说是亡国灭种!
朴正雄…高木正雄…朝鲜出生…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天津驻屯军宪兵…1910年《日韩合并条约》…皇民化…亡国灭种!
这些冰冷的字眼瞬间在王汉彰脑中闪过,串联起一个被扭曲、被利用、又最终被抛弃的亡国奴轨迹。
他心中冷笑: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说他可怜?确实,国破家亡,身如浮萍。说他可恨?更甚!不思复国雪耻,反而为虎作伥,把刀锋对准同样被蹂躏的中国!他的身份,恐在天津卫怕也沾满了同胞的血!
王汉彰的目光扫过一旁瑟瑟发抖的女人,声音依旧冰冷:“她呢?怎么回事?”
朴正雄的目光触及那个女人,麻木的眼底终于翻涌起剧烈的痛苦。他重重叹了口气,声音带着破碎的回响:“她…叫崔银花。是我在朝鲜的初中同学,我们两人在初中时就互相有好感…”
回忆让他的声音有了一丝微弱的温度,随即又被更深的寒意冻结。“毕业之后,我回老家找她,打算向他们家提亲,可她们家里人却说,她被日本商社选中,到中国当职员了。”
朴正雄的脸上露出了愤怒的表情,继续说:“在朝鲜,有很多人被日本商社录取,到中国或者是日本本土工作。我的一个哥哥,就在满铁株式会社,所以,当时我并没有什么怀疑。可是就在半个月前,我的中队长邀请我去槿花馆喝酒,这是一家被日本人控制的朝鲜妓院,我在这家妓院里,竟然看到了正在陪人喝酒的崔银花!”
“当时,我并没有声张。第二天夜里,我又去了…找到她。”朴正雄的声音低了下去,每一个字都像在泣血,“她告诉我,被骗了!什么狗屁职员,下了船她就被卖进了火坑!”
“我回去找到中队长!”他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惨白和冰冷的恨意,“我说了!求他救人!求他惩办那黑心商社!可他…他却说?”
朴正雄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面目狰狞的说道:“他警告我不要多事!”
“不要多事?!”朴正雄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我咽不下这口气!我给陆军部、商业部、驻屯军司令官…都写了信!”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商业部根本没有回信!陆军回信骂我污蔑皇国!司令官…”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日会议室的羞辱和同僚们鄙夷的目光再次灼烧着他,“当着所有人的面!骂我有辱皇国尊严!要把我…送上军事法庭!”
“我把命…把一切都献给了日本!”朴正雄的咆哮充满了被彻底背叛的疯狂和绝望,“换来了什么?爱人成了妓女!我成了罪人!天下之大…哪里还有我的活路?!”
他猛地转向王汉彰,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嘶吼道:“既然横竖是死!死在你这中国人手上,也好过死在日本人的刀下!先生!杀了我们!把我们…一起扔进这炉子里!生不能同衾…死…让我们同穴!”
朴正雄忽然双膝跪地,身体前倾,额头触地,双手平贴于地面,做出了一个标准的日式土下座,同时说道:“先生,拜托了!”
看着一心求死的朴正雄,王汉彰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屑的表情。只见他叹了口气,说道:“听你这么一说,你也算得上是条汉子!为了自己的女人,连日本宪兵队的官都不要了!我有点佩服你了!不过,我还没怎么着你了,你就让我宰了你?呵呵,看来你这三年的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是真没白上啊!日本人好的东西你是一点没学会,他们一根筋、缺心眼你倒是学了个全!”
王汉彰笑了笑,接着说:“我一开始就跟你说过,只要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可能会给你一条活路!当然,前提是你要回答我的问题!”
活路!这两个字像黑暗中骤然划过的火柴,瞬间点燃了朴正雄灰败瞳孔深处一丝微弱却疯狂摇曳的求生之火。他艰难地抬起头,喉结滚动,声音嘶哑:“你…想问什么?”
王汉彰不再绕弯,单刀直入,问题如同淬火的匕首直刺要害:“天津驻屯军,最近军官调动得跟走马灯似的。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朴正雄的脸色瞬间僵住,如同被冻结!这个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变化,却被王汉彰鹰隼般的目光精准捕捉。
然而,朴正雄并未直接回答,他眼中闪过剧烈的挣扎和深重的疑虑,声音带着强烈的不确定:“我…凭什么信你?你…到底是谁?就算我告诉你…你真能…把我们活着送出天津?!”
王汉彰点燃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这才说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在害怕日本驻屯军派兵抓你!但你要知道,天津是华北最大的港口,除了日本人之外,还有八个国家在天津有租借地。这里,不是日本人一家独大!”
他看了看手表,笑着说:“明天早晨六点半,有一班由天津开往香港的太古轮船公司客轮。如果你的回答能让我满意的话,或许,你们能够搭上这班船!”
朴正雄的脸庞在炉火的映照下剧烈地扭曲着。他的目光在王汉彰深不可测的脸上、崔银花惊恐绝望的泪眼中、以及那依旧如同怪兽巨口般喷吐着死亡烈焰的炉门之间反复游移。
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像破旧的风箱,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豆大的汗珠混着灰尘从额角滚落。生?渺茫得像风中残烛。死?近在咫尺。背叛?他已无国可叛。信任?眼前这人如同深渊。
时间在锅炉的轰鸣和心跳的擂鼓声中仿佛凝固。终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和犹豫,猛地抬起那张被汗水和绝望浸透的脸,眼神中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
“好…” 他顿了顿,仿佛要积蓄最后一点勇气,才从牙缝里挤出那个沉重的字:“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