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生死未卜,李秀缘的死志已如磐石难移。
陈昀不再相劝。
赵志有他的责任,自己更有不得不去的理由——不趁这邪修病入膏肓将其彻底焚灭,他与墨琼、啸天,绝无可能活着抵达那虚无缥缈的流云宗!
天涯海角?修士索命,无处可逃!
唯有此刻,借官差之力,拼死一搏,将这跗骨之蛆彻底斩断!
长生?只要活着,流云宗总能找到。
但前提是,得先活过眼前这一劫!
跑?往哪里跑?凡人之躯,如何抗衡那神鬼莫测的修士手段?
此路不通,唯余血战!
“赵大人,事不宜迟!”陈昀眼中血丝密布,声音嘶哑却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厉,“清点人手,即刻上山!”
“稍安勿躁。”赵志按住他紧绷的肩膀,眼中同样燃烧着决绝的火焰,却多了一份沙场老将的沉稳,“弟兄们伤疲交加,需休整一夜。城里的援兵,明日必到!至于那邪魔……”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洞悉猎物虚弱的残酷,“他走火入魔,神智混沌,又遭我重创,没个三五日,休想缓过气来!我们,还有时间!”
这番话如同定心丸,让陈昀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
喘息之机!
“赵大人对修士之事,似乎所知颇深?”陈昀抓住机会,目光灼灼,“晚辈粗通山林陷阱之道,或能派上用场,但需知己知彼,方能布置周全。”
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必须榨取每一分可能的情报。
“随我来。”赵志点头,眼中对这位主动请缨的书生更添几分看重。
生死关头,这份胆识与冷静,远胜寻常武夫。
帐中烛火摇曳,映着赵志沟壑纵横、写满沧桑的脸。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将一段尘封的记忆与残酷的现实交织道来:
“方云城,弹丸之地,本非修士驻足之所。此獠,多半是修炼邪法遭天谴,走投无路才遁入这荒山。”他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与苦涩,“我年少时,也曾窥得一丝仙门缝隙……那时我十五岁,武艺冠绝方云城,得老城主青眼,荐我前往皇城,参与那五十年一遇的‘仙缘’大选。”
“皇城……那才让我真正开了眼!”赵志的声音带着震撼与敬畏,“这方天地之外,真有仙门!我们大离皇朝,不过是流云宗治下的一隅!皇权?在仙门眼中,不过尘埃!仙人之寿,动辄千载……五十年对我们凡人是一生,于他们,不过弹指一瞬!”
他的神情陡然黯淡:“可仙途……岂是凡骨可攀?皇城大选,天骄云集,上万少年英才!测试命相……我,仅是一阶下品!连门都摸不着!后来才知,命相分阶,一阶……便是那芸芸众生的铁壁,绝了登仙之望!那一次,整个大离,只一人身负三阶命相,得入仙门!万中无一!真正的万中无一!”
赵志的语气陡然变得无比沉重,带着刻骨的忌惮:“修士手段,神鬼难测!呼风唤雨,移山填海,早已超脱凡俗!洞中那邪魔,虽神志尽丧,走火入魔,只凭野兽本能,便能隔空吸人精血!更兼力大无穷,刀枪难入!”
他猛地抽出腰畔佩刀,刃口赫然卷曲崩裂!“我这百炼钢刀,豁出命去,也只在他身上留下几道白印!若非发现他畏火如虎,以火攻之将其重创……我们所有人,早已是洞中干尸!若他神智清醒,能运使法术……哼,我等早已灰飞烟灭!”
陈昀听得遍体生寒!
神志不清便已如此恐怖!
若真让其恢复……他不敢再想下去!
与赵志细细商议,无奈方云城贫瘠,寻不到克制修士的法器符箓,唯一依仗,仍是那熊熊烈焰!
唯有以火焚之,方有一线生机!
当夜,李家村一间空屋,烛火昏黄。
陈昀正绞尽脑汁构思着明日困杀邪魔的陷阱——如何将其死死困在山洞,一把火烧成灰烬!
啸天已被他悄然遣去程家庄寻墨琼报信。
笃笃笃。
敲门声起,伴随着李秀缘沙哑疲惫的声音:“昀哥,是我。”
门开,李秀缘一身刺目的缟素麻衣,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红肿的双目下是深重的泪痕,脸色惨白如纸,唯有那眼神深处,燃烧着不死不休的仇恨火焰。
“秀缘……”陈昀喉头哽住,千言万语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节哀。”
此刻的安慰,苍白无力。
李秀缘的泪水无声滚落,这两日,她的泪似乎已流干,只剩下刻骨的痛与恨。
“明日……让我去吧。”她抬起头,目光死死锁住陈昀,“家没了,亲人没了……你若再……”
她说不下去,只是用力摇头,“我不怕死!让我去!”
陈昀看着她眼中那同归于尽般的决绝,心被狠狠揪紧。
这绝境,或许同生共死,已是唯一的依靠。
“好!”他重重点头,声音带着承诺的份量,“若明日……你我皆活下来,安葬好李老爷子,便随我离开此地!去皇城!”他顿了顿,眼神复杂,“有些事……现在无法言说。若真有以后,再与你细说。”
李秀缘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光,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用力点头。
当下,两人再无多言,立刻行动起来。
搜遍李家村残存的屋舍,将所有能找到的陶罐、瓷坛、火折子、棉花布絮尽数收集。
陈昀更是不顾一切,将村中存贮的灯油、甚至灶房里的菜油都搜刮一空,灌满一个个坛坛罐罐。
他要在山洞外,布下一片死亡的火海!
同时,脑中飞速勾勒着正阳山的每一条沟壑,每一处岔路——若事不可为,何处是最后的逃生之径?
活着,才有希望!
翌日清晨,援兵如期而至。
方云城几乎倾巢而出,一桶桶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火油被源源不断运来,堆积如山。
城主显然下了血本,不惜焚山,也要将这祸患彻底铲除!
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火油桶和黑压压肃杀的人影,陈昀心中稍定。
若时间充裕,他甚至想将整个山洞灌满!
他深吸一口气,与赵志目光交汇,无需言语,彼此眼中皆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出发!”赵志一声令下,声震四野。
队伍沉默而迅速地攀向正阳山。
陈昀在前引路,目标明确——那血光隐现的山洞!
赵志眼中虽有疑虑,陈昀只以“登高望远,便于观察”搪塞过去。
此刻,诛魔大计压倒一切。
一个多时辰的艰难攀爬,那幽深的洞口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
洞内,比昨日更盛的妖异血光忽明忽灭,伴随着一阵阵非人非兽的痛苦嘶吼,如同地狱恶鬼的哀嚎,穿透山壁,狠狠撞在每个人的耳膜上,令人头皮发麻,心胆俱寒!
“动手!”赵志低吼,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冷硬。
训练有素的官差立刻分为两队,一队迅速解开沉重的铁链,悄无声息地在洞口前布下层层罗网;
另一队则扛起火油桶,如同蚂蚁搬山,将一桶桶致命的黑油沿着洞口和洞前空地疯狂倾倒!
浓烈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脚下的泥土都变得滑腻粘稠。
陈昀的心却悬到了嗓子眼,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
这邪魔,真的会如此束手就擒?
他下意识地望向对面那座熟悉的山头——瞳孔骤然收缩!
一个小小的身影,和一条灰毛秃尾的“狗”,正伏在岩石后,紧张地望向这边!
墨琼!啸天!他们终究还是不放心,偷偷跟来了!
一股暖流夹杂着更深的忧虑瞬间涌遍陈昀全身。
百年相伴,生死相依!他猛地攥紧了拳头。
“砸!”赵志的咆哮如同惊雷炸响!
数名臂力惊人的官差暴喝一声,奋力将沉重的火油桶狠狠砸进山洞深处!
“轰!轰!”几声闷响伴随着陶罐破碎的脆响!
紧接着,数支熊熊燃烧的火把被精准地投入洞中!
“轰——!!!”
仿佛点燃了一座地下油库!
刺目的橘红色火焰如同狂暴的火龙,瞬间从洞口喷涌而出,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洞内传来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惨嚎,裹挟着无边的痛苦和怨毒,震得山壁簌簌发抖,碎石如雨点般砸落!
“拉住!!”洞口处,七八名精壮的官差死死拽住绷紧如弓弦的铁链巨网,他们咬紧牙关,额头青筋暴起,任凭滚烫的碎石砸在头上、身上,鲜血顺着脸颊流下也绝不松手!
那铁网在洞口烈焰的炙烤下已变得通红,灼烧着他们的手掌,发出嗤嗤的焦糊味!
陈昀看得热血沸腾,眼眶发热!
这群平日里或许也有盘剥百姓的官差,此刻却用血肉之躯,死死堵着地狱之门!
“加把火!”他嘶吼一声,抄起脚边灌满火油的陶罐,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洞口火焰最猛烈处狠狠砸去!
“砰!”陶罐碎裂,火油四溅,洞内的火焰猛地拔高一截,火舌疯狂舔舐着洞壁!
更多的官差受到感染,纷纷效仿,将手中的火油罐砸向洞口!
一时间,爆裂声、火焰的咆哮声、邪魔濒死的嘶吼声混杂在一起,如同地狱的交响!
“吼——!!!”
就在这烈焰狂涛之中,一道扭曲燃烧的人影,裹挟着焚身蚀骨的痛苦和滔天的凶戾,猛地撞破了那已烧得通红的铁链巨网!
铁链崩断的刺耳声响令人牙酸!
那燃烧的邪魔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带着一身焚天烈焰,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狠狠冲出洞口!
然而,它那疯狂跃出的脚步,不偏不倚,正踏在洞外那片被火油彻底浸透的空地上!
“轰——!!!”
仿佛点燃了另一个火药桶!
地面上的火油瞬间被引燃!
一条狂暴的火蛇沿着它踩踏的足迹疯狂蔓延,眨眼间便形成一片数丈方圆的恐怖火海!
烈焰冲天而起,将邪魔的身影彻底吞噬!
那邪魔在火海中发出最后一声绝望而疯狂的厉啸,身影剧烈地扭曲、挣扎,如同投入沸油的活虾!
它试图冲出火海,但那沉重的伤势、被洞内烈焰灼烧的虚弱、以及此刻焚身的剧痛,彻底榨干了它最后一丝气力。
挣扎不过片刻,那扭曲的身影便在烈焰中猛地一僵,随即轰然倒下,只剩下火焰燃烧皮肉骨骼的噼啪爆响,和一股令人作呕的焦糊恶臭弥漫开来……
火海依旧在熊熊燃烧,映照着洞口外一张张被烟熏火燎、布满汗水和血污的脸。
死寂,瞬间笼罩了所有人。
紧绷的弦骤然崩断。
陈昀只觉得浑身力气瞬间被抽空,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
身边的官差,如同被砍倒的麦子,接二连三地瘫倒下去。
粗重的喘息声,劫后余生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山林间低低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