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悄然漫过流云城低矮的屋檐,在陈昀所居小院的地面铺开一层清冷的银霜。
子时已过,万籁俱寂,唯有虫鸣偶作点缀。
陈昀并未安歇,依旧斜倚在院中的老旧竹躺椅上,目光沉静地穿透薄云,凝视着天穹那轮皎洁的玉盘。
夜风微凉,拂动他额前的碎发,也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清雅气息。
“昀哥,还没睡啊!”一个带着惊喜的清越嗓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夜的静谧。
陈昀并未回头,嘴角却已自然地弯起一抹温和的笑意,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等你呢,知道你要来。坐。”他拍了拍身旁空着的矮凳。
一道窈窕的身影轻盈地绕过躺椅,月光瞬间为她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正是李秀缘。觉醒玄灵圣体后的她,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肌肤胜雪,莹润生辉,眉心的菱形印记在月下流转着神秘深邃的光华,一袭淡黄衫衣衬得她身姿愈发飘逸出尘,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的高贵与神秘,仿佛九天仙子谪落凡间。
然而此刻,她望向陈昀的眼神,却依旧带着少女特有的依赖和纯粹。
她在矮凳上坐下,顺手给自己倒了杯微凉的粗茶。
“昀哥,明天你也去锁魔塔那边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是啊,”陈昀语气轻松,“叶老哥给安排的肥差,说是能混资历,说不定还能抱上哪位仙师的大腿呢。”
“那也要小心点!”李秀缘闻言,柳眉微蹙,语气急切起来,“那边魔气虽然散了不少,但总归不太平。这样,我到时候安排你负责对接我区域的安置点后方,离危险核心远些!”
陈昀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目光依旧望着星空:“嗨,不就是跟着发发灵水,安置安置凡人嘛,能有什么危险?无所谓的,别担心。”
李秀缘轻啜了一口茶,感受着粗粝的茶味,微微撅起嘴,带着点撒娇和抱怨的意味:“昀哥,今天摩天崖上,你是没看见……凌殿主、各宗宗主,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对我说话都客气得不得了,眼神里全是敬畏。好不习惯啊,浑身都不自在。”
陈昀这才收回目光,认真地看向她。
月光下,她眉心的印记光华内蕴,周身流淌着难以言喻的圣洁气息。
他心中轻叹,知道那个邻家少女李秀缘,正以惊人的速度蜕变成未来将照亮人族星空的绝世天骄。
他温言道:“秀缘,以后你会面对更多背景更大、实力更强的人物,甚至远超今日所见。无需害怕,因为你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的小丫头了。记住,实力是你最坚强的铠甲,也将是你最大的底气。你注定要成为能独当一面、撑起一方天地的存在。”
“我不怕!”李秀缘立刻挺直了腰背,眼中闪烁着倔强与初生的锐气,“我只是……只是还不习惯这种被所有人捧着的感觉。怪别扭的。”
看着她娇憨中带着执拗的模样,陈昀心中又是一动。
觉醒赋予她的超凡气质与她此刻流露的真性情形成奇异的反差,美得惊心动魄,也遥远得令人心涩。
他清晰地意识到,她的崛起将如流星赶月般迅疾,闪耀于诸天万界,背负的责任亦将如山岳般沉重。
而自己这“一阶命相”的“凡人”,留在她光芒万丈的身边,非但无法襄助,反而可能成为掣肘与软肋。
离开,悄然隐退,或许才是对她、对自己最好的选择。
“秀缘,”陈昀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你未来的路,长着呢。你会走到诸天万界的顶点,俯瞰星河。今日这点场面,对你而言不过是起步的台阶。实力会为你赢得尊重,也会为你扫平道路。”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带着深沉的关切,“只是,你也要记住,无需将所有人的期望、整个洛山界的未来,都当作枷锁硬扛在自己肩上。尽力而为,问心无愧即可。你的仙途,终究是为自己而走,不是为了满足他人。”
“我明白的,昀哥。”李秀缘用力点头,眼神清澈而坚定。
随即,她的目光又黯淡下去,声音带着哽咽,“可是……昀哥,等我变得更强,去往更广阔的天地,我一定会找到让你也能修行的办法!我不信命相真的就是定数!”
陈昀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中微酸,面上却绽开一个豁达的笑容,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动作一如往昔。
“傻丫头,这世间万物,自有其定数轨迹,强求不得。凡人百年,白驹过隙,谁说就不能活得精彩纷呈?在岁月的长河面前,没有什么痕迹是不能被冲刷淡去的。”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悠远而深邃,“百年之后,即便我不在了,轮回流转,未必没有再见之期。那时,或许我们都换了模样,换了身份,但能再相逢,便是莫大的缘分。”
“昀哥……”李秀缘的泪水终于滑落。
她深知一阶命相在人族修行体系中的残酷铁律——那是无数先贤尝试突破却尽数失败的绝壁。
命相决定了肉身对能量的承受极限、气海的广度、灵气汲取的速度,从根本上锁死了向上的阶梯。
她无法想象,也无法接受陈昀会在短短百年后,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老与消亡。
“莫哭,”陈昀用指腹拭去她脸颊的泪珠,笑容温暖而释然,“曾与你同行一段岁月,看尽沿途风景,已然心满意足。美好的记忆若能定格,便是此生幸事。”
李秀缘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紧紧盯着陈昀的眼睛,带着一丝不安的求证:“昀哥,你会一直在流云宗吗?等我变得很厉害很厉害,回来看你?”
陈昀朗声一笑,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亮:“哈哈哈,当然!我还想亲眼看看你九阶命相彻底觉醒时的仙家盛景呢!更想看看流云宗,乃至整个洛山界,因你而腾飞的壮阔景象!到时候,你可别嫌弃我这个‘凡人’故交啊!”
这番豪言壮语冲淡了离愁,李秀缘破涕为笑,用力点头:“嗯嗯!我一定会努力的!让昀哥你看到最耀眼的风光!”
“好了,”陈昀收敛笑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天快亮了,你该回去了。如今你可是整个宗门、整个洛山界的焦点,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呢。养足精神,明日还要启程。”
李秀缘这才依依不舍地起身。
目光扫过屋内,看到探头探脑的墨琼,关切道:“对了,明天去锁魔塔,小琼就别跟着了吧?那边终究不太平。我跟流云城这边打声招呼,安排可靠的人照顾他。”
她看着墨琼,微微惊讶,“咦,小家伙好像长高了不少?”
“秀缘姐,我要去!带我去嘛!都说没危险了,我想去看看!”墨琼立刻跳出来,一脸央求。
陈昀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带上吧。这小子最近吃宗门的灵米,个头蹿得快,精力也旺盛得很,关不住。见见世面也好,省得以后没见识。”
“你啊,就是太惯着他了!”李秀缘嗔怪地瞪了陈昀一眼,又转向墨琼,故意板起脸,“回头等这边事了,看我不给你找个严厉的学堂先生管教你!”话虽如此,语气里却满是宠溺。
“秀缘姐最好了!”墨琼立刻眉开眼笑。
李秀缘最后深深看了陈昀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他的身影刻入心底,这才转身,身影融入月色,悄然离去,只留下一缕淡淡的幽香。
院中重归寂静。
陈昀并未立刻回屋,依旧坐在躺椅上,目光变得深沉而锐利,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他掌心悄然出现一道紫光氤氲、雷纹密布的灵符——五雷正天符,李清风的临别馈赠。
指腹摩挲着符箓上蕴含的恐怖毁灭之力,陈昀的眼神一点点冷了下来,如同淬火的寒冰。
“希望……用不上吧。”他低声自语,目光投向流云宗核心区域的方向。
那位一直守护在李秀缘身边、最应在此刻露面的太上长老,始终未曾出现。
这异常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在她眼中,这个“凡人”的结局,已无需再费心安排或警告了。
时间在无声的等待中流逝。
东方的天际线,悄然泛起一丝鱼肚白,继而晕染开淡淡的金红。
第一缕晨光刺破薄雾,温柔地洒满了小院,驱散了夜的寒凉。
陈昀缓缓从躺椅上站起,舒展了一下筋骨,目光扫过这间承载了短暂安宁的小院,再无半分留恋。
“小琼,小天,”他的声音平静而果断,“走了。”
“好!”墨琼精神抖擞地应声。
“嗷呜!”啸天低吼一声,甩了甩身上的毛发,金色的眼眸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流云城巨大的中心广场上,人声鼎沸,黑压压一片。
十万杂役弟子在执事们的呼喝下,如同迁徙的蚁群,正井然有序地登上一艘艘庞然巨物般的飞舟。
远处,流云宗山门方向,数艘更加华丽、灵光闪耀的飞舟也已升空,承载着宗门精锐弟子与长老,遮天蔽日。
“陈老弟!这边!这边!”叶海的大嗓门穿透嘈杂的人声。
陈昀循声望去,只见叶海正站在一艘飞舟的舷梯旁,用力朝他挥手。
陈昀带着墨琼和啸天挤了过去。
“哎呀老弟,你怎么又把孩子带上了?”叶海看到墨琼,一脸不赞同,“这次可是去执行任务,不是游山玩水啊!”
陈昀笑了笑,随口应付道:“叶老哥多虑了,咱们不就是去后方安置点打打下手么?能有什么危险?带着他见见世面也好,以后在这流云城讨生活,多点见识没坏处。”
叶海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叹道:“也是。唉,我家那小子要有你家小琼一半懂事就好了,都十四了,死活不肯出来历练,我那婆娘也惯着……”
他一边絮叨着家常,一边领着陈昀三人穿过拥挤的人群,竟神奇地找到了一间相对独立的小舱室。
“瞧瞧,老哥这本事!”叶海得意地拍了拍舱壁,“这趟路途可不近,得飞上一天一夜呢!还有那么多其他宗门的人一起行动,嘿,这场面,我也是头回经历!”他显得异常兴奋。
陈昀笑着拱手:“有劳叶老哥费心了,这一路还得仰仗老哥多多照顾。”
“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叶海豪爽地摆摆手,随即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告诉你个好消息,咱们这队啊,被分到赵志仙师统管的区域后面了!赵仙师,那可是内门翘楚,于北承仙师眼前的红人!老弟,这可是天赐良机!咱们好好表现,万一入了赵仙师的眼,日后在内门,不就有靠山了?”
他眼中闪烁着对“前程”的热切光芒。
“赵志?”陈昀心中微微一沉,面上却不露声色,只附和着笑了笑。
这安排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一股冰冷的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他暗自叹息,自己明明已低调得如同尘埃,为何在这小小的流云宗内,却总有暗箭想要将他射穿?
飞舟在云层中平稳地航行了一天一夜。
当船体传来一阵轻微的颠簸,陈昀从假寐中睁开双眼。
到了。
舱外瞬间变得人声鼎沸,嘈杂喧闹。
叶海推门进来,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兴奋:“陈老弟,到了!我刚出去打听清楚了,这里是宁国,锁魔塔南面一个小国,地方不大,离魔气爆发的核心地带挺远,基本没啥危险。等下仙师们会分发特制的‘驱魔水’,咱们就跟在清理小队后面,负责给那些被魔气侵蚀、浑浑噩噩的凡人灌水,然后安置到安全区域就行。”
陈昀点点头,心中盘算着如何在这看似“安全”的任务中,制造一场天衣无缝的“意外”,完成自己的金蝉脱壳。
另一处营帐内。
赵志正负手而立,对着一个心腹手下低声吩咐,眼神阴鸷:“都安排妥当了?”
“回仙师,万无一失。”手下恭敬回答,“一个炼血三重、因吸入过量魔气而彻底丧失理智的‘散修’,会在盘宁城外的马家镇‘恰好’碰上他们那队杂役。他会‘疯狂’地攻击,最终……‘击杀’所有杂役,包括目标。”
“痕迹?”
“现场会留下散修惯用的武器碎片,以及……浓郁的、失控的魔气残留。事后,那散修也会‘力竭而亡’,死无对证。
赵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做得干净点。”
“是!”
盘宁城,马家镇。
陈昀和另外二十名杂役,在一位炼血境弟子和五位淬体境弟子的带领下,踏入这座笼罩在诡异寂静中的小镇。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令人不适的腐朽气息,那是魔气残留的余韵。
街道两旁,屋舍门窗紧闭,一些角落蜷缩着神情呆滞、目光空洞的镇民,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更有甚者,已然倒毙在地,身体呈现出不自然的青黑色。
大部队在宁国都城集结后,便迅速化整为零,以小队为单位分散到各个受灾区域进行救援。
陈昀他们这个小队,便是其中之一。
陈昀蹲下身,扶起一个瘫软在地、气息微弱的老者。
按照流程,他拿起分发的竹筒,准备将蕴含微弱灵气的“驱魔水”灌入老人口中。
然而,就在他指尖触碰到老人皮肤的刹那,一股极其微弱、冰冷而阴邪的能量,竟顺着他的指尖悄然流入体内!
这股能量进入他身体的瞬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瞬间分解、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几乎同时,那老者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开,剧烈地咳嗽起来,神智竟恢复了几分清明!
陈昀心中剧震!
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将驱魔水缓缓灌入老人口中,仿佛刚才的异变只是错觉。
他暗自思忖:“魔气?这……我竟能吸收?!”
这个发现颠覆了他对自身“无法修行”的认知。
“昀哥,”墨琼凑近他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困惑和惊奇,“你有没有感觉……这魔气里,好像有种很特别的……‘气’?我好像……能把它吸进身体里,感觉……怪怪的,但好像没什么坏处?”
陈昀瞳孔微缩,心中更是掀起惊涛骇浪!
墨琼是阴阳异灵,之前吸收的都是天地灵气,如今竟也能吸收这阴邪的魔气?!
他立刻看向脚边的啸天,以眼神询问。
啸天甩了甩头,金色的眼眸里满是茫然,显然对这魔气毫无感觉。
陈昀不动声色地示意墨琼噤声,低声道:“别声张,继续干活。”
他心中念头飞转,一边继续机械地给下一个受影响的镇民灌着驱魔水,一边暗自警惕着四周。
从被调离相对安全的城内,分配到这偏僻小镇的那一刻起,他就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陷阱,必然就在前方等着他。也好,正好借此完成自己的“假死”计划。
果然,不出片刻,“意外”如期而至!
一名淬体境弟子神色慌张地从镇子东头飞奔而来,气喘吁吁地喊道:“王师兄!不好了!镇东头……发现一只被魔气侵蚀发狂的一阶巅峰铁背山猪!正朝着镇子冲过来!力量大得吓人!”
“一阶巅峰?!”领队的王师兄脸色一变,眼神凝重起来。
这种级别的蛮兽本就皮糙肉厚力大无穷,被魔气侵蚀后更是凶性倍增,悍不畏死。
“所有人,跟我来!务必在它冲进镇子前拦住!”他迅速下令,又转头对着一众杂役,语气严厉,“你们!全部留在这里,躲进旁边的屋子,锁好门窗,绝对不许出来乱跑!听到没有?!”
“是!”杂役们慌忙应声,纷纷寻找就近的屋舍躲避。
王师兄立刻带着五名淬体境弟子,灵力运转,朝着东面疾驰而去。
很快,镇子东头便传来震耳欲聋的咆哮、激烈的金铁交鸣之声、房屋倒塌的轰响,以及蛮兽濒死般的疯狂嘶吼。
战斗的余波甚至隐隐传到了陈昀他们所在的区域,地面都似乎在微微震颤。
陈昀站在一间破败的屋舍门口,并未像其他杂役一样惊慌地躲进去。
他目光平静地望向战斗爆发的方向,又缓缓扫过周围死寂的街道、歪斜的屋舍。
空气中那股阴冷的魔气残留,似乎变得浓郁了一丝。
他轻轻握了握袖中那枚冰冷的五雷正天符,嘴角勾起一抹冷冽到极致的弧度。
“终于……来了。”
杀机,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蛇,无声地亮出了獠牙。
而陈昀,已然做好了“迎接”它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