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难得糊涂。
因为糊涂的人,会快乐。
可她,很痛苦。
癫狂疯魔的过了一百五十年。
头顶上一张云龙罩在不停的撕扯她的灵力。
呵,雕虫小技。
她手腕一抖,一道凝练的剑光如匹练般甩向头顶的罩子。
锵——!
金铁交鸣般的脆响炸开,剑光撞在流动的云纹上,那罩子只是微微一颤,泛起一阵涟漪般的波动,随即恢复如初,纹丝不动。
非但如此,那吸食灵力的力量仿佛被激怒,骤然变得更加狂暴。苏情闷哼一声,感觉体内的灵力如同决堤的洪水,更加汹涌地向外倾泻。
秀眉紧蹙,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清晰地感觉到体内气海在飞速干涸,九条原本蒸腾咆哮的火龙,此刻被困在云笼罩下,光芒迅速黯淡,龙躯变得虚幻透明,眼看就要彻底消散……
手指摩挲着剑柄的梅花纹。
苏情眸光骤然锐利如鹰隼,一声清叱,手腕猛地翻转,将全身残存的剑意毫无保留地轰向头顶!
轰隆——!
这一次,剑意撞击的瞬间,异变陡生!那覆盖天穹的云纹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剧烈地扭曲、翻涌!
一个巨大无比、由纯粹云雾构成的狰狞龙首,倒垂而下!
龙睛怒睁,长须如活蛇般狂舞,一张巨口,缓缓张开。
苏情体内的灵力瞬间失去了所有控制,如同被无形巨手攥住,疯狂地、决堤般朝着那龙口奔涌而去!巨大的吸力不仅在吞噬灵力,更将她整个人都硬生生从地面扯起,悬在半空。
黑袍猎猎作响,长发狂舞飞扬。
一双凤目却瞥向了云龙罩外。
天上龙首倒垂,外面还有一群傻龙挤眉弄眼扮鬼脸……
唉。
看不懂现在的年轻人。
他不觉得这个情况召唤出那么多傻龙在外面丢人现眼很破坏气氛么?
他可能也很尴尬,因为他的脸上全是生无可恋。
苏情目光艰难地垂下,落在手中这柄陪伴她多年、此刻却显得如此无力的长剑上。
以前,她最自信的就是剑法。
以前,她最骄傲的就是剑法。
只可惜,如此一百五十年间,她不敢碰剑,一握起剑,就会想起那一日的惨状,头便疼的厉害。
荒废了一百五十年,终究是难堪大用。
左手猛地掐出一个古老而繁复的法诀!指尖划过空气,带起一串灼热的火星!
“吼——!!!”
九声震天撼地的龙吟同时炸响!
那九条原本萎靡不振、几乎要消散的赤焰火龙,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本源,龙躯在刺目的火光中暴涨百二十丈!
百二十丈的炎龙,带着焚天煮海的暴烈,悍然撞向那倒垂的、吞噬灵力的巨大龙首,赤焰与苍白云雾猛烈碰撞、撕咬、蒸发,看似坚不可摧的龙首,在毁天灭地的烈焰面前,如同冰雪般迅速消融、崩解。
咔嚓——!
头顶那巨大的云龙罩,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随即轰然炸碎。
随后,九条炎龙狂暴的撞向那群铺天盖地的苍白龙群。
一时间水汽蒸腾,烟水蒙蒙。
罩子破碎的刹那,悬空的吸力骤然消失。苏情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从半空直直坠落,她勉强提气,双脚踉跄着触地,巨大的冲击力让她膝盖一软,整个人几乎要扑倒在地。
她单手拄着剑,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豆大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滚烫的地面上,发出“嗤”的轻响。
难道,她真的老了?
毁了罩子,她就已很累了。
很累。
看了眼对面的年轻人。
气定神闲,从容不迫。
衣袂不染尘埃,呼吸平稳悠长。
云龙罩破碎,从始至终他都没看一眼,只是看着那漫天云龙发愁。
这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很像一个故人。
“……苏情,由你带队,与六如五华,静楼子墨共计一百三十人,前往淑华岛剿灭魔教万全寺。”
“得令。”
六如剑派五华,天之骄子,人中龙凤。
都说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
但是有傲骨的人,她却是打骨子里看不惯。
她就是看不惯五华。
提着一柄阎君剑,走路都带着股傲劲,就像是这世上没有人能入他的眼一样!
最可气的是,连续两届宗门大比,她苏情,归一剑派的剑魁,竟都栽在了他的手里!
她不是输不起。
五华的剑法确实剑法通玄,已臻化境,她是承认的。
可她就是看不惯他那臭脸!
人人都说他胸怀坦荡、品性高洁,有古君子之风。
可在苏情看来他就是个小人!
小人得志的小人!
不过是胜了她一招就神情倨傲,那张冷厉的脸上全是对她无声的奚落与嘲讽!尤其是他收剑归鞘时利落的动作,更是让她看不顺眼。
在去往淑华岛的路上。
她的小师妹,凑到她身边,愤愤不平道:“师姐!你看你慢了吧!五华师兄身边跟了个穿青裙子的姑娘呢!明明是你先来的!”
“你在胡说什么!他身边有谁,与我何干?”
这些傻龙好烦……
斩断一条,云雾翻涌间立刻又凝聚出两条、三条。如同附骨之蛆,杀之不绝,灭之不尽!除非用烈焰将其彻底焚为虚无,否则它们就是无穷无尽!
可她体内的灵力……
经过刚才的爆发和持续的消耗,已经所剩无几了。丹田传来阵阵空虚的刺痛,经脉也隐隐作痛。
对面的王随安,已经放弃了。
她看见有几条云龙开始对着王随安做鬼脸了。
苏情:“……”
“哇啊啊啊——!!!”
一声气急败坏的尖叫划破空气,是王随安身边那柄通体漆黑、造型古朴的长剑。它剑身剧烈震颤,剑柄上的纹路仿佛都扭曲了,发出刺耳的嗡鸣:“王随安!你的这些龙好烦啊!哇啊啊!它们学我!学我诶!你看那条!它在学我刚才跳脚的样子!还有那条!你为什么要召唤这些云龙啊!它们有啥用?!有啥用啊!”
对啊,他为什么要召唤这些云龙?
给自己增加点难度?
这些龙威力不大,全是精神攻击。
她现在睁眼闭眼,满脑子都是这群傻龙翻白眼、吐舌头、扭屁股的各种蠢像。
天上的九条火龙在烧毁了大半云龙后,灵力耗尽,化为虚无,而剩下的云龙则没头没脑的,在和那柄黑剑怄气,一条条云龙模仿着黑剑刚才跳脚的样子上下翻飞,朝着黑剑“噗噗噗”地吐起了口水!那口水也是云雾凝成,打在黑剑上,发出“嗤嗤”的轻响,虽然没什么伤害,但……
挺恶心的。
“哇啊啊啊!随安!快快!快点儿救救我!散了这些云龙!这些云龙属于傻子共振!一条龙犯傻,所有龙跟着犯傻!它们传染!传染啊!以后不许你召唤这么多啊!!” 黑剑被一群傻龙围着吐口水、学动作,气得剑身乱颤。
那柄剑感到烦,她也感到烦。
因为云龙只是对那柄剑吐口水,而对她却是扮着鬼脸,连撕带咬,她身上那件本就有些破损的黑袍,瞬间被锋利的龙爪撕开数道口子,裸露的肌肤上立刻浮现出细密的血痕,火辣辣地疼。
她忽然嘴角一勾。
她有一剑。
从没在外人面前用过。
用在此时,似乎刚好。
苏情将手里的弟子剑一抛,并起剑指,竖于胸前,一双妙目华光内敛,神采飞扬!
“敕令——”
空中那柄弟子剑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光华,一化十,十化百,百化千千万!无数道凌厉的剑影凭空出现,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宛如悬空竹林!
“——悬林!”
苏情:“……这一剑,如何?”
五华:“……”
苏情:“说不出话了?”
五华:“不错。”
苏情:“只是不错?”
五华:“不过尔尔。”
苏情:“哈!不过尔尔你怎么接不住?”
五华:“我无非是不与你胡闹而已。”
哼,他嘴够硬的!
漫天剑影,落得又密又急,每一只剑影都湮灭大片龙身,数息之间,天上的云龙又散了大半。
“悬林剑?”
王随安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苏情强撑着几乎要倒下的身体,声音带着喘息:“这一剑,如何?”
“不错。”
“只是不错?”
他忽然看向了自己,弹了一下身边那柄古怪的长剑,随后一挥袍袖,八方灵力云集而至,聚成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洪流,轰然落下,如同天倾!
所有的云龙,所有的剑影,瞬间崩散,化作漫天飘散的、毫无灵性的水汽和光点。
他握起了那柄很有个性的黑剑,淡淡道:“你似乎在触景生情。”
“小辈,找死!”
这句话,如同点燃了炸药桶!
苏情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被彻底看穿、被无情揭开的、混杂着百年积怨和此刻被戏弄的狂怒,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她早已枯竭的身体里,不知从哪里榨出了最后一丝力量,双手以近乎痉挛的速度疯狂掐动法诀!
以她为中心,赤红色的火焰凭空燃起,瞬间勾连天地!狂暴的火舌舔舐着空气,发出噼啪的爆响,将周围的一切都映照得一片血红!她要用这焚尽一切的火海,将眼前这张令人憎恶的脸,连同那该死的“触景生情”,一起烧成灰烬!
她累了。
以后,不会有苏情。
她,就是离火!
就在这时。
王随安出剑了……
剑意。
无形的剑意。
本能让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足尖猛地一点地面,身形如同折断的柳枝般向后急掠!可是后背还是被刮中了。
她原以为会被刮去大块的血肉;又或剑煞入体冲撞血脉……
当她双足落地,踩在地面时,她忽然怔住了。
没有伤口,也没有剑煞。
只有阵阵心痛。
“啪嗒。”
她……流泪了。
流泪时,指尖蹭到剑柄的梅花纹。
苏情突然想起淑华岛那天,师妹的血也这样沾在剑上,温温的,像现在的眼泪。
……
他们一头扎进了万全寺早已布好的杀阵之中。
金光佛国,梵音入耳,无数妖僧,汹涌而至。
金光,刺目得令人窒息。庄严的梵唱此刻扭曲成催命的魔音,回荡在淑华岛化为的“佛国”。无数身披袈裟、面目狰狞的妖僧,如同金色的潮水,裹挟着伪佛的威压,汹涌而至。
惨叫声此起彼伏。
归一剑派、六如剑派、静楼……曾经并肩的同道,此刻如同被投入熔炉的蜡像,在神圣的金光下被残忍地“净化”、撕裂、融化。
情报说,妖寺中有只有一名羽化,五名乘霄。
他们这一队,虽无羽化,也只有五名乘霄,但无论是她,还是五华,又或静楼的子墨,都不会逊于羽化仙人。
可在这片金光佛国里等他们的,是四个万全寺的长老。
金光裹着血红瞬间在眼前漫开。
她的师妹被一杆禅杖,轰成一蓬血雾。
她也快死了。
没有人能活着出去。
就在此时,那个她一直看不惯的身影,提着他的“阎君剑”,一步踏出。
一人一剑,拦在众人身前。
“走!”
一声断喝,他周身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剑意,硬生生在金光佛国中劈开一道裂隙……
苏情被同门裹挟着后退,混乱中回头。
她看到五华的剑光在无边的金光中越来越黯淡,如同风中残烛。
他挥剑的动作从行云流水变得滞涩、沉重……最后,如同破碎的瓷偶般倒下。那张总是冷厉倨傲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濒死的灰败。
她想回去救他。
可是身体不听使唤。
然后……
一道倩影,冲了回去。
飞蛾扑火……
万全寺,主修七情。
所有人都受七情所苦,命不久长。
她也毁了道心根骨,容颜不可阻挡的衰老。
她活下来了。
也死了。
睁眼闭眼,都是金光血色。
都是飞蛾扑火。
都是一人一剑。
五华,死在了一百五十年前。
活下来的是躯壳。
苏情,也已死了一百五十年。
活下来的是离火。
……
“为什么……不杀了我?”
他没说话。
她发现这个人从不关心别人的问题。
他只关心自己关心的事。
所以,他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突兀道:“周鹏还活着。”
“什么意思。”
“他活着,是因为还有事要他做。”
“做什么?”
他深深看了眼自己,看了眼周鹏,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过了身闷头往回走。
她也收回了目光。
她灵力散尽,容颜已逝,又已垂垂老矣。
看着手里的梅花剑,怔怔出神。
这一百五十年,她做了许多事。
随后就听他不耐烦道:“师兄,你能不能把你这破雷法收了!我现在头发全立起来了!有意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