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开始。
是一群少年登定云峰。
那年他也只不过是带着几个小伙伴,往山上跑。
过了半山腰,见了许多下山的仙人。
每一个仙人对他们都很和气。
他记得,还有几个仙人在后面给他们打气。吵吵嚷嚷,说这一次谁会爬的高,谁会爬的快。
定云峰太高,也太险。
不像静楼,有许多山路。
也不像昊峰,居然有层层台阶。
定云峰,峭壁悬崖,山若刀削。
所以,他们往上爬,也会有仙人暗中护持。
小时候的时光过得很慢。
每天都有用不完的时间,用不完的力气,
白天在定云峰的石缝里耗尽了气力,下午回来,还能像泥鳅一样扎进村口那条清澈的小河,洗澡,摸鱼,打水仗,直到夕阳把水面染成碎金。
那一日,是他第一次登顶。
他攥着最后一把岩石爬上定云峰巅时,喉间还滚着粗气,视线却先越过缭绕的云絮——下一瞬,他的呼吸骤然顿住,连心跳都仿佛漏了一拍。
云海之上,竟悬着数十块巨大石坪!
每一块都大如凡间城池,青灰色岩面泛着莹润的光,像被天工削过的玉璧浮在罡风里!
石坪之间,粗如碗口的铁索斜斜勾连,冷铁青光裹着云雾,偶尔有风掠过,索上铜铃撞出清越的响,却半点不沾尘俗。
再抬眼,石坪上满是琼楼玉宇。
然后。
他就不爬山了。
他的心就被那云海之上、铁索勾连的“六如”仙门牢牢攫住。
他只想去那里。
好在他很幸运。
虽是三灵根,在仙门眼中算不得顶尖,但根骨却出奇的好,坚韧而通透。在当年六如那场万人瞩目的招生大比中,他以吊车尾的成绩,堪堪挤进了最后一个名额,勉强入了六如的山门。
父母很开心,开心得老泪纵横,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看着他被一道接引仙光笼罩,踏着无形的阶梯,一步步走上了云霄,成了他们眼中的“仙人”。
成了仙人,便绝于凡尘。
仙凡之隔,如同天堑。往后数十年,筑基,蜕尘,洗练肉身,锤炼神魂,山中岁月清冷而专注,似乎与山下那柴米油盐、生老病死的凡俗世界,再无瓜葛。
山中无日月,世上已千年。
直到一个寻常午后,他忽而想起那个小山村,便从定云峰下来,却见父亲满头华发,垂垂老矣。
他很长寿,已活了一百右三年。
母亲也很长寿,活到八十四。
已经走了二十年。
他的母亲临走前的一个月,突然想起他来,连夜给他缝衣服,做了三件冬衣,做了三件夏衣,又做了一双鞋。
只是,那些衣服的大小,都还是他当年上山时,那个半大少年的尺寸。
他想给父亲做些什么。
可是一身仙丹灵药,却没办法给凡人用,就想着做一顿饭。
但父亲已没了牙,咬不动肉,也嚼不烂菜,他那个已经做了奶奶,马上要做太奶奶的小妹说——近来父亲只能喝一些粥。
小妹的口齿也已不利索。
他也已听不清小妹说的话。
但偏偏,他听清了父亲的话。父亲说,他要吃肉。
他就去买肉。
可刚回来,父亲就去了。
披麻戴孝。
他以凡俗的礼仪,送走了父亲。葬礼结束后,他在山下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村里,慢慢地、沉默地走了最后一圈。土路依旧,老树依旧,但小村里,已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当年的玩伴,或迁走,或故去,直到在村口,看见了一个当年和他一起爬山的小伙伴。
他叫阿石。
阿石有些笨,痴痴傻傻,无父无母,吃百家饭长大,所以,这一辈子也没有成亲。
始终是一个人。
一个人,脚边有一条大黄狗。
当年他去哪里,阿石就跟着他去哪里。他爬山,阿石就跟着爬山,他下河,阿石就跟着下河。
眼下,阿石就坐在那里,老眼昏花,老态龙钟,村民说他已经傻了很多年,谁也不认识,也从不说话,只是日复一日地在村口晒太阳。
他走了过去,默默地坐在了阿石的对面,那块冰凉的石头上。
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
阿石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前方,似乎对身边多了一个人毫无所觉。大黄狗也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皮。
然而。
就在他坐下的片刻之后,阿石那张布满沟壑、仿佛凝固了所有表情的脸上,嘴角却极其缓慢、极其费力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极其模糊、却又无比清晰的笑容。
阿石就笑了。
“含章!”
他怔了怔。
是了。
他叫岳含章。
他与阿石喝了酒,吃了肉。
酒是最好的花雕酒,肉是他买来的烂熟的肉。
阿石吃得很慢,很费力,但脸上一直挂着那傻傻的、满足的笑容。大黄狗趴在脚边,分享着几块骨头。没有太多言语,只有阳光与旧友。
再回山时。
那个曾经以末位入门的岳含章,便消失了。
他成了那个惊才绝艳,道法通玄,冠绝一时,令同辈仰望、师长期许的五华真人。
师父曾说:岳者为土,厚重载物,镇守五方;含章可贞,光华内蕴,待时而发。是以,此道号便唤“五华”。
……
“五华,百年之间,你身负大案无算,杀人害命,阴陷同门,勾连魔教,斯通敌对,今日诸长老,太上长老再此,你有何辩解!”
何三四端坐在大殿上,周围有诸位长老,太上长老。
这一幕,与几个月前何其相似?
几个月前,何三四为了所谓的第七剑,要以滥杀无辜的罪逮捕明廷,用的是“请”他来开会。
而自己呢?
自己是主动钻了套!
五华真人——岳含章——静静地站在大殿中央。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惊慌,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他只是微微垂眸,看着自己掌心那枚温润却又冰冷的映影石。那是离火交给他的,一个承诺,一个揭开真相的钥匙。
忽然,他就笑了。
世事,似乎总是如此好笑。
他一直以为,这六如剑派只有自己在勾结外人。
没想到,居然也早有人搭上了离火这条线,搭上了离火,要她给自己这个惦念了一百五十年的真相,只为引他前来,布局杀他。
可是,又有不同。
至少,若是他来做这件事,不会等这个人到大殿。
五华没有回答他最后一个师弟的话。
只是打开了映影。
离火没有骗他。
因为映影里的确是何三四,何三四轻描淡写的说:“一百五十年前的事,我如何记得?但你若说那次袭杀魔教的事……故意走漏消息的,又何止我一人?你归一剑派,也有不少人想要你死。天榜十人,天之骄子。就连我那师兄都惹人嫉恨,何况你这性子?你若想知真相,不如再回你归一,问问你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
五华将这枚映影石随手丢了。
大殿众人,没有一个表情有异,除了……
五华回头,看向端坐的在大椅上的年轻人。
韩束。
韩束面色微变,旋即阖上了眸子。
好像当年的他。
却比他要好。
青衣大氅,剑眉星目。
“韩束。”
“五华长老。”韩束睁开了眼睛。
“海月神岛上,我门下开采紫霞露的弟子,是你杀的么?”
韩束眉毛微蹙:“海月神岛?”
他又笑了。
这不知道,是他今天第几次笑。
但他突然觉得。
世事,似乎总是如此好。
至少,自己喜欢的,依旧会让他欢喜。
指尖一勾,阎君剑,剑意煌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