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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太师府(原相国府)。

地牢深处特有的、混杂着血腥、霉烂和绝望的气息浓重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锈蚀的铁屑感。沉重的铁靴踏在湿滑石阶上的回响,空洞地砸在石壁上,如同丧钟一声声敲在人心上。董卓(赵铁柱)庞大的身躯裹在玄黑色绣金锦袍里,像一座移动的肉山,每一步都让石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脸上带着一种酒足饭饱后的慵懒与满足,嘴角甚至还残留着炙烤羔羊的油脂光泽。然而那双被肥肉挤压成细缝的小眼睛,却闪烁着捕食者般残忍而兴致勃勃的幽光,如同黑暗中窥伺的毒蛇。

“相国万安!”守卫地牢入口的军侯早已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冰凉湿滑的石板,声音因深入骨髓的恐惧而扭曲颤抖。

董卓恍若未闻,庞大的身躯径直碾过匍匐在地的人影阴影,走到一间格外宽敞的刑讯石室巨大铁门前。室内,惨烈的景象如同地狱的具现。一个血肉模糊、已难辨人形的东西被粗大的铁链悬吊在半空,仅存的完好处露出几片破碎的衣料残片。几个赤膊壮汉浑身蒸腾着热气,肌肉虬结,正狞笑着挥舞手中特制的皮鞭——鞭梢浸满了粗粝的盐粒,每一次挥出都带起刺耳的破空锐响,狠狠抽打在悬吊的躯体上。

“啪!噗嗤——!” “呃啊——!!!”

鞭梢撕裂皮肉的闷响与受刑者非人的、濒临崩溃极限的惨嚎在密闭的石壁间疯狂碰撞、回荡、叠加,形成一股令人头皮炸裂、肠胃翻搅的毁灭性音浪。空气里弥漫着新鲜血液的铁锈味、汗水的酸馊味和一种脏器受损后特有的甜腥气。

“停。”董卓肥胖的嘴唇翕动,懒洋洋地吐出一个字。

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切断,鞭打声戛然而止。行刑的壮汉如同最驯服的猎犬,瞬间收鞭垂首,敬畏地退到石壁阴影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石室陡然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唯有悬吊躯体痛苦的、不成调的抽气和浓稠血水滴落在下方石板上单调的“嘀嗒…嘀嗒…”声。

董卓慢悠悠地踱步上前,沉重的锦靴踩在湿滑的血污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粘腻的印痕。他饶有兴致地歪着头,上下打量着眼前这具如同被丢弃破布娃娃般的躯体,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品评,像是在欣赏一件刚完成一半的、沾染着残酷美学的艺术品。“王司徒那老儿,还有他府里那些人,”董卓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玩味,“最近……都干了些什么能入咱家眼的花活儿啊?”他特意加重了“花活儿”三字,语气里满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恶意揣度。

侍立在侧的一名心腹小宦官立刻如同鬼魅般无声地滑步上前,弓着腰,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快得惊人,将密探监视下的点滴巨细靡遗地倒出:蔡小姐去了东市“博古斋”、南街“翰墨林”几家书肆,分别购得《淮南子》残卷两册、《九章算术》注疏一册;王司徒午间接见了太仆赵岐,密谈约一个时辰,午后执金吾胡母班匆匆来访,半柱香即离去;昨夜府中庖厨采买豚肉三十斤、粟米五石,另蔡小姐院中丫鬟额外支取了半斗黍米,据传是喂养小姐新求得的一对信鸽……

“鸽子?”董卓细小的眼缝中幽光如同毒牙般骤然一闪,随即被更浓烈、更扭曲的兴趣所取代。他伸出那只肥厚、指节异常粗大短钝的手掌——那手掌却保养得异常干净、白皙、柔软,修剪整洁的指甲泛着珠光,与他粗鄙凶残的面貌和眼前血腥的场景形成诡异到令人作呕的反差。这只手,缓缓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近乎温柔的抚触,轻轻落在受刑者身上一处深可见骨的鞭痕伤口边缘——那里尚存一小片未被完全破坏的皮肤,在血污中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

“嗯,这皮子……韧性倒是不错。”他旁若无人地评论着,粗短的手指在那片残损的皮肤上细细摩挲,感受着肌肤的纹理和弹性,像是在集市上挑剔地挑选上好的皮革,“可惜了,被这群手比脚还笨的粗胚糟蹋得不成样子。”语气里带着一种怪异的、刻意为之的惋惜,如同在抱怨匠人毁了名贵木料。

他的手指毫无征兆地猛然发力,粗糙的指甲狠狠抠进那处翻卷绽开的血肉伤口深处,用力一剜!

“嗬——呜呃啊啊啊——!!!”悬吊的躯体爆发出超越人类极限的凄厉惨嚎,那声音撕裂了喉咙,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哀鸣,残破的身体如同离水的鱼疯狂地痉挛弹动,铁链被扯得哐当作响!

董卓却仿佛听到了世间最美妙的乐章,肥硕的脸上肌肉抽动着,露出了一个孩童得到新奇玩具般纯真而满足的、极其诡异的笑容。他陶醉地眯起眼睛,感受着指尖传来的、生命在极致痛苦深渊中绝望挣扎的剧烈震颤和温热黏稠的触感,喉咙里甚至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如同饕餮饱食后的低沉咕噜声。

“鸽子好……飞得高,看得远……”他喃喃自语,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扭曲的精神世界里,与眼前的地狱景象隔绝,“蔡邕那老穷酸生的丫头片子,倒是个会找乐子的雅致人儿……比这些只会鬼哭狼嚎的腌臜玩意儿有意思多了……”他瞥了一眼那具因剧痛和失血已彻底失去意识、仅凭铁链吊着才未瘫倒的躯体,如同丢弃一件玩腻了、弄坏了的廉价玩具,嫌恶地甩了甩沾满血污和碎肉末的手指。立刻有小宦官双膝跪地膝行上前,双手捧着一方雪白无瑕的冰蚕丝帕,如同供奉圣物般,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每一根手指。

“告诉董璜那不成器的小崽子,”董卓接过另一块崭新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酷,如同寒冰刮过石面,“王允府里的那些扁毛畜生……都给咱家盯死了。飞出去一只……”他发出一声令人骨髓瞬间冻结的、饱含恶意的冷哼,“就把他院子里那只费了老大劲弄来、当眼珠子似的宝贝‘玉爪海东青’给咱家炖得烂糊!撒上最好的蜀椒!用金盘盛了,热腾腾地给王司徒送去……就说,是咱家给他压惊的!懂了吗?”

“诺!”小宦官和一直匍匐在地的军侯身体猛地一颤,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石板上,汗如浆出,瞬间浸透了内衫后背,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董卓最后瞥了一眼那具无声无息、如同破麻袋般悬垂的“东西”,肥脸上那点虚假的兴致彻底消失,只剩下油腻的漠然。他意兴阑珊地转身,庞大的身躯再次带动沉闷如雷的脚步声,缓缓沉入身后幽暗无光的地牢甬道深处,浓重的血腥和更深的绝望如同粘稠的毒瘴,弥漫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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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州,邺城,州牧府,白虎堂。

巨大的厅堂灯火辉煌,亮如白昼。一座精雕细琢的巨大沙盘占据中央,以青玉为水,玛瑙为山,象征关东各路诸侯的牙旗密密麻麻插在酸枣位置,唯有袁绍本部的“袁”字大旗格外雄壮醒目。袁绍(钱广进)斜倚在铺着完整白虎皮的宽大紫檀木胡床上,一手支颐,眉宇间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归来的倦意,但那双微微下垂的眼睑下,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沙盘上的疆域纹丝。下首,谋士集团壁垒分明:左侧是逢纪、许攸,二人神色沉凝;右侧是郭图、辛评,目光闪烁不定。一身素净文士袍的沮授则立于沙盘近前,手执几份最新的探报帛书,声音沉稳清晰,字字入扣。

“……曹操,已至酸枣。”沮授的声音在空旷华堂内回荡,“此人虽出身不显,阉宦之后为清流所轻,然观其行止,素有胆略权谋。此番行刺董卓未遂,反遭灭族之祸,家破人亡,仅以身免,携残部狼狈来投。其状凄惨,其言激愤,倒是一面现成的、可堪一用的‘忠义’之旗。”他顿了顿,将手中一份帛书轻轻放在沙盘边缘,“据酸枣细作密报,其至营当日,不待通传,直闯盟主中军大帐,于诸公面前伏地痛哭,声泪俱下,陈说父弟族人惨死之状,痛斥董卓豺狼之性,闻者无不动容侧目。其麾下夏侯惇、曹仁、曹洪、夏侯渊等将,亦皆虎狼之姿,剽悍雄壮。此獠当可用以激扬三军士气,摧锋陷阵,攻坚克难。然……”沮授话锋如流水般自然一转,拿起另一份标记着特殊火漆的密报,“酸枣诸公,心思各异,已成疥癣之疾。兖州牧刘岱与东郡太守桥瑁,为粮草供给份额及转运之事,昨日于公议之上再起龃龉,恶语相向,几至拔剑相向,幸为众将所阻。袁公路(袁术)处,左右密报,近日与长沙太守孙坚往来书信异常频繁,孙坚所部先锋已悄然离营,似有南下鲁阳、窥视南阳之意,其心叵测,不可不防。至于那……平原相刘备一部,”沮授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沙盘西南边缘一个极其不起眼、几乎被忽略的小点,“依旧驻扎于联军营地最边缘之沼泽泥淖之侧,每日整饬其部流卒,操练不辍,除偶有兵士因争抢饮水与邻营发生小摩擦外,并无异动。只是……”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对面脸色微沉的郭图,“前番司徒府婢女貂蝉之事,郭公则(郭图)遣心腹之人详加探查,虽未在其营中发现通敌之实据、藏匿之形迹,然刘备本人,对袁公调度似颇有微词,曾于其亲信面前,有‘厚此薄彼,难服众心’之怨语。”

郭图闻言,保养得宜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阴霾,他捋了捋精心修剪的胡须,声音带着刻意的忧虑:“主公明鉴!刘备此人,实乃织席贩履之徒,市井鄙夫耳!侥幸攀附得个‘皇叔’虚名,便不知天高地厚,妄自尊大!前番庇护形迹可疑之女,形同通敌,已犯大忌;今又心怀怨望,诽谤盟主调度,动摇军心!此等首鼠两端、心怀叵测之辈,实乃联军之痈疽!当速予以薄惩,或遣其部众为先锋苦役,或削减其粮秣以儆效尤!一则彰显主公威权,震慑宵小;二则亦可……防微杜渐!”

左侧的逢纪立刻眉头紧锁,出声反驳,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郭公此言差矣!大谬!酸枣会盟,诸侯云集,首重者乃人心向背!刘备虽兵微将寡,出身寒微,然其‘汉室宗亲’、‘皇叔’之名,于市井流民、四方寒士之中,确有几分蛊惑人心之效。且观其麾下关羽、张飞二将,皆世所罕见之熊虎,有万夫不当之勇!无故责罚,岂不令天下有心投效之寒门义士齿冷心寒?况前番貂蝉之事,沮公亦言查无线索,其营中亦无异动。值此大敌当前之际,盟军未动,先自内讧,智者不为!莫要因小失大,徒令董贼耻笑!”他语速极快,显然对此事极为看重。

一旁的许攸也慢悠悠地抚着稀疏的山羊胡,眯着眼,用一种近乎吟哦的腔调帮腔:“元图(逢纪字)兄言之有理,字字珠玑啊。刘备,不过疥癣之疾,癣疥之患,不足为虑,徒耗主公心神耳。倒是那曹操曹孟德……”他拖长了音调,眼中闪烁着洞悉世情的老辣光芒,“此子鹰视狼顾,心机深沉似海,绝非久居人下、甘为鹰犬之辈!今携血海深仇而来,其志必在速战!恨不能即刻饮董贼之血,啖董贼之肉!若允其请战,胜,则其名望如旭日东升,锋芒直逼盟主;若败,则损我盟军锐气,挫伤士气根本。此双刃之剑,如何执柄而用,使其伤敌而不自伤……还需主公洞若观火,乾坤独断!”最后一句话,他加重了语气,目光灼灼地看向袁绍。

袁绍静静地高踞于胡床之上,如同盘踞于山巅的猛虎,听着麾下谋士各执一词、唇枪舌剑的争论。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通体无瑕、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带钩,温润的触感仿佛能安抚思绪。他的目光深邃,缓缓扫过沙盘上象征酸枣联军的庞大集群,那喧嚣似乎能穿透空间传来;视线掠过广袤幽深的冀州版图,其上标注着粮仓、兵营、马场、铁矿的标记星罗棋布;最后,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牢牢钉死在象征洛阳的那片被特意用朱砂染成刺目暗红的区域。心中那架无形的、精密的权衡之秤,在飞速地、无声地加减着沉重的砝码:

名望人心: 曹操携灭门之祸而来,这“忠义”悲情牌,确实是一柄能凝聚部分豪杰义士之心的利刃。刘备那点微末的“皇叔”身份,虽如萤火之于皓月,但在某些特定泥潭里,未必不能吸引几只扑火的飞蛾。

实力制衡: 袁术(公路)与孙坚的眉来眼去、暗通款曲,刘岱与桥瑁为蝇头小利的内讧撕咬,都如毒疮般昭示着盟军内部根基的腐朽与不堪。自己脚下这冀州千里沃野,兵精粮足,甲胄鲜明,谋士如云,才是真正的擎天巨柱,定鼎之基!酸枣?不过是个吸引天下目光、消耗各方力量的戏台!

风险掌控: 曹操这把刀,够快够狠,渴望饮血,正好用来去啃董卓最硬的骨头。但刀太利,也容易割伤执刀的手。至于刘备?蝼蚁罢了,是踩死还是无视,全凭一念之间,翻手可覆。

“好了。”袁绍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主宰生死的威压,瞬间压下了所有争论。整个白虎堂落针可闻。“孟德(曹操字)既来归附,其志可悯,其情可嘉。传令,”他目光如电,看向沮授,“授其‘奋武将军’之虚衔,允其部暂随袁公路(袁术)部协同行动,一应军务,听由公路调遣。”轻描淡写间,便将这头刚失去族群、满心复仇烈焰的伤虎,丢给了自己那个骄纵跋扈、心胸狭隘的弟弟袁术。既示天下以恩宽,彰显盟主气度,又巧妙地在二人之间埋下嫌隙的引线。

他话锋微转,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弧度,仿佛在谈论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至于刘备……”那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天然的鄙夷,“其营地处僻远,供给艰难。粮秣拨付,按联军最低等部曲之半数予之。”一句“最低等之半数”,已是无声的极致羞辱与刻意压制。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淡漠而冷酷,如同在安排一件废弃工具的最终去处,“传我军令,鞭策其部,加紧操练,整饬军械……以备,先锋陷阵之需。” “先锋陷阵”四字,如同冰冷的铁印,已悄然为这支孤悬于沼泽边缘的孤军,预定了通往绞肉场最前沿的、九死一生的单程票。

“主公英明!洞察万里,处置得当!”郭图、辛评立刻躬身,声音洪亮,带着夸张的谄媚。逢纪与许攸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一丝无奈,张了张嘴,终究将未尽之言咽下,默然垂首。沮授神色不变,微微颔首,执笔在随身携带的玉版上快速记录下盟主钧令。

袁绍的目光再次投向洛阳方向,眼神变得深邃而冰冷,如同寒潭冻结千尺。“传令冀州各郡太守、国相,”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君临天下的威势,“秋收在即,着即加征粮秣三成!武库日夜赶工,甲胄兵刃务须精良充足!境内所有适龄丁壮,除必要农事,皆编伍操练,旬考月比,懈怠者严惩不贷!酸枣之盟,旗号已立,声势已成。然伐董大业,根基在冀州!根基在我袁本初!”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辉煌灯火下投下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整个沙盘,“待秋粮尽数归仓,府库充盈如山!待我冀州劲旅磨砺锋刃,甲胄鲜明!那才是……”他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近乎实质的野望光芒,一字一顿,声震屋瓦:

“——那才是我袁本初,砥定山河、囊括四海之时!”

他的雄心,从未真正系于酸枣那片喧嚣混乱的营盘。真正的舞台,只在脚下这方被他牢牢掌控的冀州沃土。曹操的激愤,刘备的隐忍,洛阳蔡琰的死生一线,在他眼中,都不过是这宏大棋局边角处,几颗或可借用其力、或可随手抹去的棋子掀起的微澜。钱广进的终极目标,始终清晰而冷酷——挟裹关东联军“讨逆勤王”的煌煌大义之名,暗中汲取其骨血滋养自身;坐拥冀州深固不摇之根基,冷眼旁观关东群雄与西凉虎狼在洛阳城下两败俱伤;待其精疲力竭、元气大伤之际,再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鼎定中原,问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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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枣联军大营,刘备营地,中军帐。

帐内光线昏暗,仅有一盏劣质牛油灯在案头摇曳,散发出刺鼻的油烟和微弱昏黄的光。空气凝重得如同凝固的泥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压抑感。关羽面沉似水,端坐如松,丹凤眼低垂,目光落在案上那几袋口子敞开、散发着浓重霉味的粮袋上,狭长的眼缝中寒光如万年冰封的湖面,深不见底,唯有紧握青龙偃月刀刀柄的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张飞则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困于囚笼的狂暴凶兽,豹眼圆睁欲裂,虬髯根根戟张贲起,胸膛剧烈起伏,灼热的怒气几乎化作实质的蒸汽,要将这简陋的营帐彻底点燃、掀翻!案几上,几袋明显分量不足、且多为陈年杂粟混着稗子沙石的粮袋如同耻辱的象征被粗暴地摊开。旁边,那卷来自中军帅帐、盖着袁绍印信的军令文书,如同催命符般静静躺在霉变的粟米旁。

“大哥!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张飞的怒吼如同平地炸雷,蒲扇般的巨掌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拍下!“砰——咔嚓!”他面前那张本就粗陋不堪的矮几应声四分五裂,木屑碎块激飞!“粮草!就他娘的给这点牲口都不吃的猪食?!还是最低等的半数?!那狗屁军令呢?‘听候调遣’?‘先锋陷阵’?我呸!放他娘的狗臭屁!这摆明了就是把咱们兄弟往火坑里推!推到最前面去填董卓的刀山!去喂那些西凉豺狗的箭雨!去当那插标卖首的肉盾炮灰!”

关羽抚髯的手停滞在半空,如同铁铸,骨节因极致的愤怒捏得咯咯作响。他那低沉浑厚的声音响起,如同地底压抑千年的闷雷滚动,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摩擦的冰冷质感:“袁本初……好一手借刀杀人,过河拆桥!粮草克扣至此,将士食不果腹,形销骨立,何来力气操演武艺?更遑论上阵与西凉虎狼搏命!此令……非是陷阵,实乃驱赶饿殍与虎狼角力,名为战,实为屠!其心可诛!”他猛地抬起眼,寒光如电,直刺帐外沉沉夜色,仿佛要洞穿那座奢华的中军大帐。

刘备(陈默)端坐于主位那张唯一的、铺着残破旧毡的木椅上,脸色平静得如同古井深潭,仿佛案上那散发着腐味的劣质粮草和那卷冰冷的催命符不过是虚幻的尘烟。他的目光沉静如水,缓缓扫过关羽眼中压抑的冰寒,掠过张飞脸上狂暴的怒火,最终落向帐外那片被沉沉暮霭笼罩的营地。风声呜咽,夹杂着兵卒在寒风中操练时被老卒鞭打发出的沉闷痛哼与野兽般的嘶吼,兵器沉重碰撞的铿锵声,以及因饥饿而显得格外无力的脚步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沉重绝望却又顽强挣扎的生命背景音。

“粮草,是少了些。”刘备缓缓开口,声音异常平稳,甚至听不出一丝波澜,却奇异地压过了帐外的嘈杂和张飞粗重的喘息。“军令,也苛刻了些。”他陈述着事实,如同在谈论天气。

他站起身,高大却略显消瘦的身影在昏黄油灯下拖出长长的、摇曳的阴影。他走到那堆散发着霉味的粮袋旁,俯身,探手,抓起一把混杂着稗壳、沙土甚至虫蛀痕迹的杂粟。粗糙的粟粒摩擦着他的掌心。他捻了捻,任由沙粒和尘土从指缝间簌簌滑落。

“但二弟,三弟,”他抬起头,目光深邃如星空下沉寂的古井,越过关张,投向帐外那片无边的、被黑暗与喊杀声充斥的旷野,“你们听听外面的声音。”

帐帘被寒风卷动,发出“啪嗒”的声响。风声中,清晰地传来士卒因饥饿而虚浮的脚步、被鞭笞时的闷哼与压抑的嘶吼、兵刃相击的刺耳锐鸣、老卒沙哑的斥骂……汇成一股沉重、压抑、痛苦,却又带着一种近乎原始野蛮的生命力的洪流。

“这些跟着咱们从平原杀出来的兄弟,”刘备的声音不高,却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清晰地传入关张耳中,字字如锤,敲在心头,“他们不是四世三公的袁家子弟!不是坐拥坞堡田畴的豪强富户!他们是活不下去、卖儿鬻女才跟我们走的流民!是田地被夺、债务缠身只能提刀搏命的佃户!是被上官克扣、走投无路开革逃亡的戍卒!他们跟着我们,不是为了袁本初那面绣着金线的盟主大旗!不是为了那些高门大族口中虚无缥缈的‘匡扶汉室’!”

他顿了顿,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目光如同穿越迷雾的星辰,灼灼地投向关张:“他们是为了活命!是为了在这人吃人的乱世里,攥紧手里这口豁了刃的刀!披上这身破烂的号衣!去挣一条活路!一口馊饭,一件能挡点风的破甲,一个能挥刀砍向仇敌、或许能抢回一口吃食的机会……对他们来说,就是比金子还亮的希望!就是支撑着他们站在这里,挨着鞭子,练着刀枪的命根子!”

“袁本初不给,”刘备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划破空气,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他猛地捏碎了手中那把混着沙土的粟米,残渣簌簌落下,“那我们就自己去找!粮草不足?那就省!从今日起,一天两顿变一顿!干的换成稀的!但有半碗粟粥,都要混进草根树皮熬成能照见人影的糊糊!操练加倍!练到每个人骨头缝里榨出的最后一点气力,都要变成砍向敌人的狠劲!练到饿着肚子,两眼发绿,也能凭着本能把刀子捅进敌人的心窝子!先锋陷阵?九死一生?”

他的嘴角竟然勾起一丝冰冷彻骨、近乎残酷的弧度,眼中燃烧着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疯狂火焰:“那又如何?!富贵若能求,必从险中得!活路,从来只在血海里挣!既然袁本初把我们当成可以随意丢弃的破抹布,当成注定要填壕沟的炮灰敢死队……那正好!我们就用这‘敢死队’的名头,当作开路的凿子!就用这破抹布,去堵他董卓的刀口!用这‘敢死’的劲头,去撕开董卓防线最薄弱、最意想不到的口子!”他染着沙尘米屑的手指,如同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戳向悬挂在帐壁一侧那张简陋得多的羊皮地图——地图上,酸枣联军与洛阳之间广阔的豫西山地、河网地带,犬牙交错,标记着董卓军大大小小的据点,如同狰狞的毒牙。

“看!”刘备的声音如同战鼓擂响,激荡在狭小的营帐内,“哪里被那些高门老爷们嫌弃路远难行?哪里被他们视作穷山恶水、无利可图?哪里标注着董卓的偏师、二线守军,被他们认为无关痛痒?哪里,就是我们活命的机会!袁本初要稳坐钓鱼台,运筹帷幄?袁公路要保存实力,窥视南阳?刘岱、桥瑁要争权夺利,寸土不让?让他们争去!让他们保存去!让他们寸土不让去!我们的活路!我们兄弟的功名!我这‘刘皇叔’的名号是响彻天下还是沦为笑柄……”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燃烧的炬火,死死钉在关张脸上,声音嘶哑却带着斩断一切后路的决绝:

“——就在这片他们眼中的死地绝地之中!用董卓兵卒的血肉去铺平!用夺来的辎重粮草去堆砌!用砍下的脑袋去证明!”

“陈到!”刘备猛地转身,声音如同淬火的寒铁,斩钉截铁!

“属下在!”如同影子般侍立在帐门阴影处的陈到,瞬间跨步出列,腰杆挺得笔直如标枪,眼神锐利如鹰隼,所有的愤怒与压抑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冰冷的杀意和执行力!

刘备的目光锐利如鹰,瞬间刺穿昏黄的光线与简陋的羊皮地图,精准地锁定在几个被墨笔圈出、代表着董卓外围薄弱环节的标记上:“加派哨探!双倍人手!要最好的夜不收!最机灵的斥候!”他染着尘土的手指重重敲击地图上几个关键区域——荥阳西南的丘陵隘口,汜水关外围的荒芜河滩,嵩山余脉中几处鲜有人迹的古道岔口……“目标:所有标注着董卓军小型哨卡、巡逻队活动区域!所有给养粮队可能经过的隐蔽山径!所有他们以为万无一失的偏僻隘口!给老子一寸一寸地摸清楚!地形!兵力多寡!装备配置!巡逻路线!换防时辰!甚至领头军吏的脾性!越细越好!越准越好!”他的声音如同冰棱撞击,冷冽而充满穿透力,“我要知道,董卓这头西凉老狼伸出来的爪牙,哪一根最细!最老!最容易……被我们,一口咬断!连皮带骨,嚼碎了咽下去!”

“诺!”陈到眼中寒光爆射,没有丝毫犹豫,抱拳领命,转身掀帘而出,身影瞬间没入帐外沉沉的夜色与呼啸的寒风之中,只留下猎猎作响的帘布。

帐内重归死寂。油灯的火苗被涌入的冷风吹得疯狂摇曳,在刘备和关张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关羽缓缓松开紧握刀柄的手,丹凤眼抬起,望向主位上的兄长,那冰封的眼底深处,一种沉寂已久的、属于绝世猛将的狂野战意,如同岩浆般开始奔涌。张飞胸膛起伏,豹眼中的怒火并未熄灭,却奇异地转化成了更加狂暴的、渴望撕碎猎物的兴奋光芒!

刘备重新坐回主位,不再看那堆霉变的粮草和冰冷的军令。他闭上眼,仿佛在倾听帐外风声中夹杂的、属于这片死亡沼泽的韵律。黑暗中,他的嘴角那丝冰冷残酷的弧度,渐渐凝固成一种钢铁般的意志。活路?不,是杀路!一条要用敌人和自己鲜血共同浇灌的荆棘血路,已然在死地之中,悄然铺开!而这条血路的第一个猎物,正潜伏在黑暗的地图标记里,等待着他的哨探去揭开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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