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一年的春风,带着黄河解冻后特有的湿润与泥土腥气,吹过洛阳城阙。战争的创伤在砖石城墙修补的痕迹里尚未完全褪去,但一种更为磅礴、更为坚韧的力量,正从帝国的腹地,顺着新修的驰道与水泥桥墩构筑的脉络,向四方边陲汹涌奔流。
辽东 ? 辽水西岸 ? 玄菟故地
渗入骨髓的寒意,是辽东三月最顽固的敌人。辽水裹挟着大块残冰,呜咽着奔涌向东。西岸广袤的平原,依旧覆盖着斑驳的冻土,只有向阳坡地顽强地探出些许枯黄的草尖。然而,就在这片尚在冬眠的土地上,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声响,正暴躁地撕扯着沉寂。
“吭哧!吭哧!吭哧!”
七八架体型庞大、结构粗犷的钢铁巨物,深深嵌入冻得如同岩石般坚硬的土地。它们的骨架由精锻的熟铁条强硬铆接而成,巨大的木质曲柄被套在健硕的挽马脖颈上。随着车夫粗犷的号子声,挽马奋力向前,驱动着曲柄旋转。钢铁巨物连接着下方沉重的犁铧——那犁铧并非传统的青铜或生铁,而是用掺了部分精铁矿渣、反复锻打淬火的新式钢犁,尖端在微弱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每一次“吭哧”声闷响,钢犁都如同巨兽的獠牙,凶悍地啃进冻土深处,将埋藏了一个冬天的、富含腐殖质的黑土翻卷上来,形成一道道深达尺余、散发着浓重土腥气的黝黑垅沟。
冻土太硬,钢犁与泥土的每一次撞击,都震得整个钢铁框架嗡嗡作响,木质的曲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碎冰雪屑溅得车夫和赶马的辅兵满脸满身。
“他娘的!这地比邺城的城墙还硬!”一个满脸虬须的屯田校尉抹了把脸上的泥雪混合物,喘着粗气啐了一口,“使君(指曹操)弄来的这‘神犁’是好,劲儿够大!可这冰壳子也太难啃了!一天也开不出几亩!”
在他身旁,一位穿着厚厚棉袍、面庞被寒风吹得通红的年轻人蹲下身,仔细检查着刚被犁开的冻土层剖面。他正是从洛阳工部“司农院”紧急抽调派来的技术专员,姓张。他没有理会校尉的抱怨,而是用手指捻起一小撮刚翻上来的黑土,放在鼻尖嗅了嗅,又仔细观察着土里夹杂的小块腐败植物根茎,脸上露出一丝振奋。
“校尉,莫急!看这土!黑得流油!底下冻得深,是因为我们来得早。但地气已经开始回暖了!最重要的是,”他指着一个犁头勉强翻开的土块下方,那里赫然冻结着几块形状不规则的黝黑石头,表面似乎还带着油润的光泽,“找到了!前些日子探矿队标记的煤层!就在这层冻壳子底下不远!”
校尉凑过来,眼睛一亮:“真个是石炭?那玩意儿烧起来可比柴火带劲儿多了!工坊那帮家伙可天天念叨着缺这黑疙瘩!”
“正是!”张技术员用力点头,指着远处几辆正在卸下巨大水泥预制件的牛车,“看到没?使君亲令,要在这一片紧要处先筑起几个屯兵堡寨!堡墙底座用水泥浇筑,又快又结实!堡寨里要建熔炉工坊,就近开矿炼铁、锻造兵器农具、烧制水泥!炼铁、烧水泥,哪一样离得开这足量的石炭?这地,硬是硬了些,但底下藏着金疙瘩啊!有了这煤铁,辽东这苦寒之地,才能真正变成我军的铁砧!”
他站起身,指向辽水对岸隐约可见的山峦轮廓,寒气在他面前凝成一团白雾:“堡寨筑成,工坊立起,再配上这能深翻冻土的钢犁,把军屯、民屯都铺开!我们的根基就扎在这里了!那些躲在白山黑水间的乌桓、高句丽人,再想趁秋高马肥来打草谷,就得先掂量掂量我们这铁打的营盘和粮仓了!”
校尉顺着他的手指望向对岸,看着那些在寒风中艰难移动着水泥墩子的民夫和兵卒,又低头看看脚下被深犁翻开的肥沃黑土,眼神里的抱怨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开拓者特有的豪气与凝重。他猛地一拍大腿:“娘的!这冻土算个球!给老子加把劲!晌午前,这块地必须给老子犁透了!堡寨的根基等着咱们腾地方呢!”
“吭哧!吭哧!”的号子声和钢铁犁地的沉闷撞击声,再次在料峭的春风中倔强地响起,仿佛大地粗重的喘息。冻土在坚硬的犁铧下痛苦地开裂、翻转,黝黑的希望与冰冷的煤铁一同暴露在阳光之下。
益州 ? 南中 ? 牂牁郡 ? 盘山险道
南中的群山,是横亘在文明与蛮荒之间的一道巨大褶皱。这里没有辽东那种冻土的坚硬,却有着另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艰险。参天的古木遮天蔽日,潮湿的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黏稠的瘴气在谷底无声地弥漫。悬崖峭壁如同刀劈斧削,猿猴攀援尚需心惊,人迹更是罕至。
此刻,一面陡峭得几乎垂直的赭红色崖壁下,却聚集着上百号人。空气中弥漫着汗水、泥土、火药特有的硫磺味以及一种紧张压抑的气氛。
“稳住!统统一只手扶住石壁!脚踩稳了!莫慌!”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精悍的中年军侯扯着嗓子嘶吼,声音在峡谷中激起阵阵回响。他名叫吴敦,是刘备麾下开辟南中道路的先锋。
在他面前,十几个被绳索牢牢绑缚腰间的精壮兵士,如同壁虎般紧贴在光滑的岩壁上。他们脚下踩着浅浅开凿出的踏脚窝,或临时楔入的粗木桩,粗糙的麻绳勒进皮肉。每个人手中都握着一根尾部带着长长引线的、手臂粗细的竹筒。竹筒下端被削尖,被他们用尽力气塞进岩壁上预先钻好的浅孔里。
下方,更多的士卒严阵以待,手持巨大的竹盾牌,紧张地仰望着头顶。刘备派来协助、精通水利和营造的“工师”老关,正用他那双布满老茧和疤痕的手,小心翼翼地捻合着几根延伸下来的引线。他的眉头紧锁,专注得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老关!确认无误了吗?”吴敦再次吼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这鬼地方开山,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千真万确!所有炮眼都已装药完毕!共六处,引线确认并联畅通!”老关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沉稳。他抬头,目光扫过崖壁上那些如同蜘蛛般悬挂的士兵,“上面的兄弟!听我号令!准备点燃引线!点火后数三个数,立刻给我往下跳!绳锁会拉住你们!下面盾阵准备接应!”
“诺!”崖壁上的士兵齐声应道,声音带着赴死的决绝。
“点火!”
老关一声令下。
十几支火把迅速凑近引线。嗤嗤嗤——!刺耳的燃烧声瞬间响起,白色的硝烟如同毒蛇般沿着引线向上蹿升!
“一!”
“二!”
“三!跳!”
崖壁上的士兵如同下饺子般,毫不犹豫地松开手,任由身体向下坠去!腰间的绳索瞬间绷紧!几乎就在他们身体刚刚离开岩壁的刹那——
“轰!!!!!!”
“轰隆!轰隆!轰隆……!”
震耳欲聋的巨响连环爆开!如同巨神挥动战锤,狠狠砸在巍峨的山峦之上!整个峡谷都在剧烈颤抖!赭红色的岩壁猛烈地摇晃起来,大块大块的岩石被狂暴的力量从母体上硬生生撕裂、崩解!烟尘混合着浓烈的硝烟冲天而起,瞬间遮蔽了半片天空!碎石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砸在下方的巨大竹盾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噼啪”声,如同冰雹砸落!被绳索吊在半空、刚刚躲过爆炸冲击的士兵们,在剧烈的摇晃和落石雨中惊骇欲绝,有人忍不住发出惊恐的呼喊。
烟尘渐渐散去。原本陡峭光滑、令人绝望的巨大崖壁,如同被巨兽咬掉了一大块,出现了一个向内凹陷、犬牙交错的巨大豁口!崩落的碎石在崖底堆起一座小山。
“成了!成了!”老关顾不上满头满脸的灰尘,激动地挥舞着拳头,声音嘶哑地大喊。盾阵后的士兵们也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
吴敦抹了把脸上的灰土,看着那狰狞的豁口,眼中精光四射:“好!清理碎石!把水泥墩子给老子运上来!就在这豁口上,沿着老关画好的线,给老子把栈道地基打结实了!”
一群穿着粗布短褐、皮肤黝黑的当地山民,在汉军士卒的带领下,扛着简陋的铁镐和藤筐,开始手脚麻利地清理堆积如山的碎石。很快,另一群更为精壮的民夫,喊着整齐的号子,用滚木和撬棍,艰难地将巨大的水泥预制构件(用于栈桥支柱和平台)沿着刚刚清理出的斜坡,一寸寸地向那豁口的位置挪动。这些构件沉重无比,在泥泞湿滑的山道上移动,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就在这热火朝天的清理与搬运中,一个穿着明显比普通山民整洁、头上插着彩色羽毛、脸上涂着靛青纹路的中年男子,在几个剽悍随从的簇拥下,走到了吴敦和老关面前。他是附近一个归附不久、势力颇大的僰(bo)人族长,名叫岩沙。
岩沙的目光扫过那被炸开的巨大豁口,扫过那些正在搬运沉重石墩的汉人,眼神里充满了复杂。敬畏于那开山裂石的“雷火”之威,惊异于汉人制造和使用这种沉重光滑“石头”的能力,同时又带着部落首领天然的警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他指了指那些水泥构件,用生硬的汉话夹杂着本族语问道:“汉家大人…这‘大石头’,做的路,能通神吗?还是…只通汉人的马和车?”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吴敦和老关,仿佛想穿透他们的表情,看清这道路背后的真正目的。这条即将贯通的险道,会带来汉人许诺的盐巴、铁器、布匹,还是…最终会变成套在他们脖子上的绞索,让他们世代居住的山林,成为汉家随意驰骋的后园?他的疑虑,代表了所有被卷入这场开山拓路洪流中的南中部落首领心中那杆摇摆不定的秤。
东海 ? 夷洲岛(台湾) ? 北港营地
海风带着咸腥和暖意,与辽东和南中的凛冽截然不同。巨大的浪涛拍打着嶙峋的黑色礁石,溅起雪白的飞沫。一片背风的海湾内,一座初具规模的营寨矗立起来。营寨的外墙并非传统的土木栅栏,而是由灰白色的水泥混合着就地取材的碎石、贝壳烧成的粗灰,浇筑而成。虽然外表粗糙,但在海风的侵蚀下,已显露出远超普通木栅的坚固。
营寨内,一个更大的工程正在进行。数十名工匠和士兵,正围绕着海岸边一个巨大而复杂的木石结构框架忙碌着。巨大的原木被榫卯咬合,构成坚固的主梁,梁架之间正用木板和竹篾编成的骨架进行填充,外面则被一层层搅拌好的水泥灰浆覆盖、抹平。这显然是在建造一个大型的永久性建筑地基。
孙权(孙阳)一身轻便的戎装,未着甲胄,正站在一块半浸在海水中的巨大黑色礁石上。他年轻的脸庞被海风吹得微红,明亮的眼眸中充满了无尽的活力与探索的欲望,眺望着烟波浩渺的东方海天尽头。海水在阳光下折射出粼粼波光,晃得人有些目眩。
“公子,北港灯塔的地基浇筑已过大半!照此进度,雨季前主体就能封顶!”一个身材干练、皮肤被海风吹得黝黑的校尉快步走来,脸上带着兴奋的潮红,大声禀报。他叫陆凯,是江东陆氏子弟,被孙权特意选为“靖海营”的副将,分管营建。
孙权收回远眺的目光,满意地点点头:“甚好!灯塔要建得足够高,顶部的‘长明火盘’要用最好的铜料打造,确保阴雨之夜也能穿透迷雾!这灯塔不仅是指引我江东船队归港的明灯,更是宣示这片海域主权的‘定海石’!”他的声音在海风中断续传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还有,港口那边的水泥码头,延伸入海的进度如何?我要的是能停靠‘海鹘’级大船的深水泊位!”
“码头桩基进展顺利!就是礁石区开凿太费人工和火药…”陆凯略一迟疑,还是如实禀报。
“火药不够就用人力!人手不够就去招募!”孙权果断挥手,目光扫过远处海滩上正在用原始工具凿石、搬运的当地土着居民,“看到那些人了吗?用盐巴、铁器、色泽鲜艳的布匹去换他们的劳力!让他们明白,替我们做事,比他们在丛林里打猎摘果得到的回报要丰厚得多!但要记住,公平交易,不许强征!若有部落头人愿意合作,可以给予更多便利,比如优先交易兵器!”他深知,在这孤悬海外的岛屿上,武力威慑固然重要,但用实实在在的利益纽带将当地部族捆绑上江东的战车,才是长治久安之策。这不仅仅是筑一个港、建一座塔,更是在编织一张以江东为核心的海洋利益网络。
“末将明白!”陆凯肃然应道,转身欲去安排。
“等等!”孙权又叫住了他,目光变得锐利,“派出去探索岛屿南部海岸和那几个‘大岛’(澎湖列岛)的哨船,有消息传回吗?还有,派往流求(琉球)方向的探路船,是否按时派出了?海图上的标记,一定要尽快填补起来!”他的手指,似乎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点向那片更广阔的、标注着“未知”的蔚蓝海域。
冀州 ? 邺城 ? 大将军府
温暖如春的书房内,巨大的青铜兽首炭炉熏烤着上好的银丝炭,将寒意彻底隔绝在外。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檀木的气息。袁绍(钱广进)斜靠在一张铺着厚厚熊皮的软榻上,脸色比榻上的熊皮还要灰败几分。他裹着一件昂贵的狐裘,眉宇间堆积着浓重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病气,眼袋深重,鬓角的白发似乎比年前又多了许多。一场倒春寒带来的风寒,让他连日咳嗽不止,此刻虽有好转,但胸中的憋闷感却如影随形。
他面前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堆积着如同小山般的竹简和帛书。最上面摊开的一卷,是来自西域长史府的紧急密奏。他强打精神,用有些浮肿的手指,艰难地捻着细长的竹篾,一行行地读下去。
“…车师后部王勾结匈奴残骑,劫掠商道…戊己校尉兵少,仅能自保,商路几近断绝…鄯善、且末等国态度暧昧,见我军威不振,渐生离心…龟兹国中亲匈奴之贵族蠢蠢欲动…长史府存粮仅够三月之用,情势危殆…恳请大将军速发援兵,运粮秣,重开商路,以震慑宵小…”
“咳咳…咳咳咳!”袁绍猛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身体剧烈地弓起,脸色瞬间涨得通红,继而转为青白。侍立在一旁的心腹谋士审配连忙上前,轻抚其背。
“主公息怒!保重贵体要紧!”审配的声音带着忧虑。他知道,西域的坏消息,是压垮主公精神的又一根稻草。
好一阵,袁绍才喘着粗气平复下来,将那份密报重重拍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眼中布满了血丝,声音嘶哑而充满了无力感:“看看…咳咳…看看…不过才安稳了几天?这些墙头草,这些喂不熟的狼!都等着看本将军的笑话吗?”他胸口剧烈起伏,“派兵?粮草从哪儿来?前番大战,府库几空!刚征上来的这点赋税,冀州、并州那么多人等着吃饭!世家们还嫌我触碰了他们的田亩、盐铁之利,变着法地抵制!咳咳…”
他喘息着,目光扫过案头另一份文书——那是关于在冀州核心区试行新式织机和水力磨坊的奏报,里面详述了效率的提升和利润的预估,更提到了因新法推行而利益受损的当地豪强联合上书抗议的棘手局面。
“西域…商路…”袁绍喃喃自语,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甘的光芒,那光芒属于精明的商人钱广进。他深知那条横贯万里、连接东西的黄金商路意味着什么,那是流淌的财富,是获取西方良马、珍贵物产、甚至探听更遥远世界情报的咽喉要道!失去对西域的影响力,不仅意味着巨大的经济利益损失,更意味着他袁本初“四世三公”的威名彻底崩塌于西陲!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一种病虎垂危般的狠厉,紧紧抓住审配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去:“正南(审配表字)!挑人!立刻给我挑人!精干的,懂胡语的,熟悉商道的!让他们扮成大商队!拿着我的手令,调动长史府能动用的所有力量护送!”他急促地喘息着,一字一句地命令,“带上…咳咳…带上最好的丝绸!新出的琉璃器!还有…还有那几套新式的马鞍、马镫样品!告诉他们,不要吝啬!给我砸开那些蛮王酋长的门!黄金!美酒!女人!只要他们肯继续保证商路通畅,本将军都能给!替他们剿灭仇敌也行!但有一条!”
袁绍眼中寒光一闪,如同淬毒的匕首:“告诉他们,谁要是敢在背后捅刀子,勾结匈奴,断了这条黄金路…”他松开审配,抓起案头那份西域密报,狠狠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脆响,“本将军就算豁出冀州不过了,也要调集大军,踏平他们的绿洲,烧光他们的帐篷,让他们世世代代做我袁氏的奴隶!咳咳…咳…就这么告诉他们!原话!一个字都不许改!”
审配看着袁绍眼中近乎疯狂的偏执光芒,感受着他抓着自己胳膊那冰凉的、带着病态力量的颤抖,心头一沉。他知道,主公是真的急了,这更像是一场不顾后果、压上一切的豪赌。但他更明白,主公说得对,西域商路,是河北眼下为数不多能快速回血、重振声威的生命线了。
“属下…遵命!立刻去办!必选最得力之人!”审配郑重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袁绍仿佛耗尽了力气,颓然靠回软榻,剧烈地喘息着,眼神空洞地望着房梁上精美的藻井纹饰。巨大的财富机遇与迫在眉睫的存亡危机,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日益衰朽的身体和摇摇欲坠的霸业。
荆州 ? 南阳郡 ? 新野 ? 临时行辕医棚
初春的阳光带着暖意,透过简易棚屋的缝隙洒下道道光柱。棚内弥漫着浓重的草药苦涩味,以及一丝淡淡的血腥和腐臭。十几个简易的病榻上,躺着形形色色的伤患。有在开山筑路时被滚石砸伤的民夫,有在山林间被毒虫咬伤、高烧不退的士卒,甚至还有几个在部落械斗中受伤、被汉军收治的蛮族猎手。
甄宓(方晴)穿着一身素净但浆洗得发白的细麻衣袍,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固定。她脸上蒙着一方洁净的细棉布口罩,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此刻,她正俯身在一个担架旁。担架上躺着一个身材魁梧、肤色黝黑、只在腰间围着兽皮的乌桓青年。他左大腿外侧有一道深可见骨的撕裂伤,伤口边缘皮肉翻卷,黑紫肿胀,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旁边一个年纪更小的乌桓少年,应该是他的族人,正跪在一旁,看着甄宓的动作,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祈求,嘴里用听不懂的乌桓语焦急地念叨着什么。
“按住他!”甄宓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
两个强壮的医工立刻上前,死死按住伤者因剧痛而本能挣扎的身体。
甄宓拿起一把在沸水中煮过、又在烈酒中浸泡过的锋利小刀(这是她在有限的条件下反复改良消毒流程的结果)。她的动作稳定而精确。刀锋沉稳地切入腐肉,精准地将那些坏死发黑的组织一点点剥离、清理。脓血涌出,腥臭扑鼻。旁边几个初次观摩的年轻医学生脸色发白,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死死盯着甄宓那稳定到不可思议的双手。
腐肉清除干净,露出下面渗血的鲜红肌体。甄宓迅速用烈酒冲洗创面,然后拿起一根穿着羊肠线的弯曲银针(同样经过严格消毒)。她的手指如同穿花蝴蝶,针线在翻开的皮肉间飞快而缜密地穿梭、打结,将那道狰狞的伤口一层层严密地缝合起来。每一针都精准地避开主要的血管和神经。汗水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滑下,滴落在蒙面的棉布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
“好了。”完成最后一针,剪断羊肠线,甄宓才微微松了一口气,直起身。她动作麻利地取过一罐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药膏,均匀地涂抹在缝合好的伤口上,再用洁净的麻布仔细包扎好。
“金创药每日一换。这药膏有拔毒生肌之效,痛是痛些,忍着。”她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对那个小少年说道,指了指药罐,又指了指伤口,用手势示意。少年似懂非懂,但看着同伴大腿上那道原本惨不忍睹的伤口被处理得如此干净利落,眼中恐惧渐消,只剩下浓浓的感激,对着甄宓连连磕头。
甄宓疲惫地摆摆手,示意医工将伤者抬下去静养。她走到一旁的水盆边,仔细清洗双手,每一个指缝都不放过。盆中的清水很快被染成淡淡的红色。她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略显苍白却依旧沉静的美丽脸庞。她的目光扫过医棚里那些来自不同地方、不同种族、承受着不同痛苦的伤者——汉民、蛮族、开山的士卒、筑路的役夫…在这里,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身份:病人。
“老师…”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一个同样蒙着口罩、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端着一碗温热的药汤走了过来,她是甄宓在南阳新收的学生,出身寒微但极为聪慧的张秀儿,也是最早被允许参与基础外科处置的女弟子之一。“您累了一上午了,快歇歇,喝口药茶。”
甄宓接过药碗,浅啜一口。温热的药液带着微苦的甘香滑入喉咙,稍稍缓解了喉咙的不适和疲惫。她看着张秀儿那双明亮而充满求知欲的眼睛,又看向医棚里其他正在忙碌的身影——有给病患喂药的妇人(由当地招募的健妇担任护工),有协助记录病案的年轻士子(对医术感兴趣的寒门学子),还有几个像张秀儿这样,蒙着面、小心翼翼跟着甄宓学习辨识草药和简单包扎的年轻女子。
“秀儿,”甄宓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所有喧嚣与痛苦的平静力量,“记住,无论是汉人、乌桓人、还是南中丛林的猎手,伤口下的血肉之躯,并无不同。医者眼中,只有需要救治的生命。今日缝合这道伤口的针法,将来或许能救活一个在战场上肠破肚流的将军,也能救活一个在荒野中被野兽撕咬的牧羊童。这便是,我们所学之术的价值所在。它不分贵贱,无论华夷,只在生死之间,夺一线天机。”
张秀儿用力地点点头,眼神更加明亮。她知道,老师说的不仅仅是医术,更是一种打破藩篱的道。那些原本因看到乌桓伤者进入医棚而投来异样和排斥目光的汉民伤员,此刻看着甄宓疲惫却依然挺直的背影,听着她的话语,有的默默低下头,有的眼中敌意渐消。甄宓的存在和她手中那柄带着消毒酒气的小刀,正缓慢而坚定地,在这片充斥着隔阂的土地上,刺穿一道信任的缝隙。
尾声 ? 基石之下
辽东辽水畔,水泥墩子的轮廓在冻土上一点点拔高,如同钢铁巨兽初生的脊梁。钢铁犁铧再次深深切入黑土,翻开的不仅是肥沃的泥土,还有深埋地下的、冰冷的煤块。拓荒的号子声中,混杂着蒸汽抽水机(用于矿坑排水)那低沉而陌生的“呼哧”声,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不安呓语。
南中险峰之上,被火药啃出的巨大豁口边缘,沉重的水泥预制件终于被安放到位,与残留的岩体铆接咬合。粗壮的枕木铺上了水泥平台,工匠们开始铆接栈道延伸的木质桥面。盘山小道上,运载着盐巴、铁锅、布匹的汉军商队,与背负着山货、药材的僰人山民,在狭窄的栈道边缘小心翼翼地交错而过。岩沙族长站在高处,看着这条逐渐成型的“天路”,眼神晦暗不明。他腰间新挂上的那柄汉军制式腰刀冰冷的触感,时刻提醒着他那脆弱的平衡。
夷洲北港,水泥灯塔的地基在潮汐中顽强地凝固、升高。土着劳工在江东兵卒的监督下,喊着号子搬运着礁石碎块,用以填充码头的基础。一艘哨船正缓缓驶离简陋的码头,船帆鼓满海风,朝着南方未知的海岸线驶去。陆凯站在新建的望楼之上,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营地外围那片幽深莫测的热带雨林边缘。就在方才,负责巡查的队率回报,营地外围新设的一个漆树采集点,两名土着劳工失踪了,现场只留下凌乱的挣扎痕迹和一些不属于江东制式的箭簇碎片…一处被遗弃的简陋营地篝火旁,几片被撕扯下来的、染血的麻布碎片在灰烬中格外刺眼。
邺城大将军府内,那份关于西域商队的密令,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无声地扩散。一封用特殊密语写就、盖着袁绍大将军印信的指令,被塞进了前往西域的“大商队”头领怀中。指令的核心,只有冰冷的几个字:“…不惜代价,重开商路。若遇阻挠,可启用‘戊字三号密匣’之策…” 商队头领看着这几个字,后颈的汗毛悄然竖起。
千里之外的洛阳,一处幽静的院落内。一份关于辽东发现大型露天煤铁伴生矿脉、位置详尽的密报;一份记录着南中“僰侯”岩沙近期接连秘密会见来自益州南部(刘璋势力范围)神秘商人的情报;另一份则标注着“夷洲急报:疑有岛内生番大规模异动,或受外部势力挑唆?”,被一只骨节分明、异常稳定的手,轻轻放在了烛火跳跃的书案上。
烛光在那人的侧脸上投下半明半暗的阴影,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其细微、难以捉摸的弧度。他拿起一支毫尖饱满的紫毫笔,蘸了蘸墨,在夷洲那份情报末尾,用瘦金体般锐利的笔锋,添注了四个力透纸背的小字:
“海路…不靖。”
墨迹未干,在烛光下幽幽反光。
帝国庞大的躯干正向着未驯服的边疆奋力伸展,新生的基石在冻土、山崖、海岛之上顽强浇筑。然而,这基石之下,冻土中的煤铁闪烁着诱惑与争夺的寒光;险峰上的栈道旁,警惕与疑虑如同毒藤般悄然攀附;海岛外的密林中,消失的劳工与陌生的箭簇如同滴入清水的墨点,迅速扩散出不祥的阴影;而那通往遥远财富的黄金商路前方,一场裹挟着黄金、谎言与血腥味道的风暴,已在寒冬的尽头悄然酝酿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