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边境,无尽海畔。
带着咸腥气息的海风永无止境地吹拂着,卷起细白的浪花,一遍遍拍打着灰黑色的礁石与粗糙的沙岸。
这是一个延续了数百年的小渔村。
村民们世代以捕鱼为业,生活简单而质朴。
岸边的礁石上,站着两个半大的孩子。
男孩皮肤被海风吹得黝黑,体格看起来比同龄人壮实些,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脸蛋红扑扑的。
“大壮哥,今天的风也好大啊!”
女孩眯着眼,用手挡在额前。
望着茫茫无际,水天一色的大海,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
“这风是从哪里来的啊?”
被称为大壮的男孩闻言,也学着大人的模样,极目远眺那浩瀚无垠的海平面。
眼中却是一片与他年龄不符的茫然。
他从小生活在这渔村,听过最多的传说,便是身后那连绵大山里住着能飞天遁地的仙人。
可这海的对岸是什么?
他从未想过。
也无人告知。
然而。
在小伙伴,尤其是这个他颇有些好感的女孩面前,男孩那点小小的自尊心不容许他露出无知的模样。
他硬着头皮,用一种故作深沉的语气说道:
“海就是海啊……风自然是从海上来的。”
“还能从哪里来?”
“对面……对面当然还是海啊!”
就在这时。
旁边响起了一道清越悦耳,仿佛与这咸湿海风格格不入的女声:
“错了,风不是从海上来的,是从西洲。”
男孩一愣,下意识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一块更高些的礁石上,不知何时站着一位身着素白衣裙的少女。
海风吹拂着她的裙摆和如墨青丝,勾勒出窈窕的身姿。
她的面容极其清丽,仿佛集合了天地间所有的灵秀之气,
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倦意与疏离,正静静地望着大海的尽头。
男孩看得有些呆了。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人。
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女。
旁边的女孩见状,小嘴立刻撅了起来。
用力拉了拉男孩的衣袖,带着明显的醋意低声道:
“大壮哥,我们快走吧!这个人好奇怪……”
“我昨天早上就看到她一个人站在这里,望着海面,今天还在这里!”
“一动不动的,像个石头人!”
男孩被女孩拉得回过神。
但他年纪稍长,胆子也大些,好奇心压过了那点莫名的畏惧。
他挣脱女孩的手,向前走了两步,仰头问道:
“西洲?哪个小岛名字吗?姐、姐姐……你是在等船出海吗?”
礁石上的白衣少女闻言,缓缓低下头。
目光落在男孩身上,那眼神清澈却仿佛隔着很远。
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平淡:
“是,在等船。”
男孩一听,立刻来了精神。
指着岸边停泊的一艘略显破旧的小渔船,带着几分自豪说道:
“姐姐,那是我家的船!”
“我家有好几艘渔船,等我爹娘出海回来,就可以送姐姐去那个叫西洲的小岛上!”
“我爹划船可稳了!”
白衣少女顺着男孩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艘小渔船,嘴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摇了摇头:
“不行啊。你家的船……太小了,载不了我,西洲……也很远!”
她话音刚落。
海天相接之处,一个小黑点缓缓显现,并且逐渐放大,正是一艘船的轮廓!
男孩眼睛顿时一亮,踮起脚尖努力张望,脸上充满了期盼。
然而。
随着那船只越来越近。
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失望。
来的并非他爹娘那艘熟悉的渔船。
而是一艘造型奇特,通体仿佛由某种暗褐色木头打造的小舟。
小舟不大,船头站着一老一少两人。
老者身形高大,穿着一身异域风情的宽松袍服。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一头棕色的卷发,以及那双深邃得仿佛能吸纳光线眼睛。
而站在他身旁的,则是一个穿着鲜艳红色小棉袄,看起来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
梳着两个包包头。
脸蛋圆润,眼神灵动。
“不是爹娘的船啊……”
男孩失落地低下了头。
礁石上的白衣少女看到这小舟,却是微微愣了一下。
随即那淡淡的笑容再次浮现,她看向男孩,轻声道:
“看来,你没等到你爹娘的船。是我的船,先到了。”
那小舟看似行驶缓慢,却眨眼间便靠了岸。
仿佛缩地成寸。
棕发老者和红衣小女孩轻盈地跃下船,踏上了沙滩。
白衣少女也自礁石上飘然落下,宛如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来到了那两人面前。
她看向那棕发卷发的老者,语气带着一丝意外:
“黄伯?你怎么也来了?”
那被称为黄伯的老者面容古板,如同石刻。
对于白衣少女的问话,他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并未回答。
少女见状,看向旁边那穿着红棉袄的小女孩:
“红羽……你出卖我?”
被称作红羽的女孩闻言,立刻缩了缩脖子,小脸上满是委屈和紧张,连忙摆手解释道:
“我不敢啊!是……是没办法!本来是打算我一个人悄悄来接未央姐姐的,但是……但是出事了啊!”
白衣少女眉头微蹙:
“出事?家里出事了?”
红羽连忙摇头,小手指向波涛汹涌的大海方向,急声道:
“不是家里,是海上!海上出事了!”
一旁的黄伯这才接过话头,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两尊妖王不知因何故,在临近内海的区域爆发了地盘争端,此刻正在海上大战,余波浩荡,航线已断,极不安全。”
“这些天,我们先不回去了。”
“随便找个清静无人的小岛暂避,等风平浪静再说。”
他的话语简练,却透露出惊人的信息。
妖王争战,那可是足以翻江倒海的恐怖存在!
白衣少女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三人不再多言,重新登上那艘奇异的小舟。
小舟无需船桨,便自行调转方向,朝着远离海岸线的方向驶去。
速度快得惊人,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他们并未远航。
只是在这片海域寻找了片刻,便发现了一座植被茂密,看起来无人居住的荒岛。
小舟缓缓靠向岛屿边缘的一处浅滩。
然而。
就在他们准备下船时。
却意外地发现,浅滩旁的礁石后面,猛地站起了一对衣着朴素的渔民夫妻!
那对夫妻脸上带着警惕与惊恐。
男人手持鱼叉,女人紧紧抓着男人的胳膊,厉声喝道: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来这里?!”
黄伯的目光落在那对渔民夫妻身上。
原本古井无波的眼中,竟瞬间闪过一丝极其细微,如同看到什么新奇猎物般的光芒。
白衣少女脸色微微一变。
她敏锐地注意到了这对夫妻的容貌,与方才岸边那个名叫大壮的男孩竟有几分相似!
但此地距离东土海岸线,足足数百里。
这小岛沙滩上,还有残破的渔船浮木。
看来……
这夫妻二人是出海遇上大风,渔船被吹到了此处后破损,回不去了。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老者,来不及细想。
玉手轻轻一挥,一股无形的柔和力量瞬间笼罩了那对夫妻。
两人连哼都没哼一声,便软软地昏睡过去。
“红羽!”
白衣少女立刻吩咐道:
“将他们安全送回刚才我们来时的那个岸边,放在显眼处。”
红羽愣了一下。
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只见她身形一晃,周身红光大盛!
下一刻。
一只翼展足有数丈宽,通体羽毛如同燃烧火焰般的巨大红色羽鸦,出现在了原地!
它发出一声低沉的啼鸣。
利爪小心翼翼地抓起那对昏睡的夫妻,双翼一振,卷起一阵狂风,冲天而起,朝着渔村的方向迅速飞去。
白衣少女这才转头,看向身旁眼中光芒尚未完全褪去的黄伯,语气带着一丝提醒与告诫:
“黄伯,这里不是外海。行事需有分寸。”
那棕发老者黄伯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悻悻然的笑容。
仿佛被人撞破了什么小心思,摊了摊手道:
“没什么,老夫只是……只是好奇。想拆开看看这东土的人,与西洲的人,在肉身经脉构造上,究竟有何细微不同,并无他意。”
他的解释,听起来却更让人毛骨悚然。
白衣少女默不作声。
只是当先踏上荒岛。
不多时。
天空中红光一闪。
那巨大的红色羽鸦去而复返,轻盈地落在沙滩上,红光收敛,重新化作了那个穿着红棉袄,脸蛋圆润的小女孩模样。
黄伯见状,似乎也觉得有些无趣,便道:
“你们在此休息,我去海上打坐。”
说完。
他身形一晃。
便化作一道若有若无的流光,消失在了海面之上。
荒岛沙滩上,只剩下两人。
红羽立刻蹦蹦跳跳地凑到白衣少女身边。
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与兴奋,叽叽喳喳地问道:
“未央姐姐!未央姐姐!你这几年偷偷离开家,跑来东土,有没有遇到什么好玩的事情啊?收集什么宝贝啊!”
“你有没有去那些传说中的大宗门看看?”
“我听说东土有个叫‘天地宗’的地方,可厉害了!”
“未央姐姐你不是会炼丹吗?有没有去那里交流一下啊?”
白衣少女听着红羽连珠炮似的问题,轻轻摇了摇头。
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天地宗?那里……太远了,我第一次前往东土,不敢走得太远,只是在海边活动。”
红羽眨了眨眼,追问道:
“那未央姐姐你这几年到底去了哪里啊?快告诉我嘛!”
白衣少女沉默了片刻,目光仿佛穿透了空间,望向了某个特定的方向:
“一个叫青木门的小宗门。”
……
青木门。
琴谷。
陈阳站在琴谷,林洋阁楼窗外,那片情蛊草的生长之地。
跟随着徐长老一路行来,他才发现,方才在林洋窗外所见,仅仅只是冰山一角。
这后山连接口,竟有大片区域都被这种藤蔓所覆盖。
边缘处甚至还布置了一些简单的警示与隔绝结界,防止不明所以的弟子误入。
徐长老指着那片郁郁葱葱,藤蔓交织,隐隐散发着特殊灵气波动的区域介绍道:
“这情蛊草,说起来也怪。对于炼气后期乃至筑基期的修士而言,其毒性虽仍有影响,但已不算致命。”
“而且若能懂得方法加以炮制,毒性还能进一步减轻。”
“宗门内早年也有些弟子,会偷偷采摘一些,用于……嗯,一些特殊的用途。”
他说得比较含蓄。
但陈阳自然明白所谓的特殊用途指的是什么。
陈阳目光凝重地扫视着这片诡异的藤蔓。
他万万没有想到,林洋居住的阁楼窗外,正对着的,就是这片情蛊草生长之地!
这仅仅是巧合吗?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
想要触碰一下那近在咫尺,如同翡翠般碧绿却带着妖异光泽的藤蔓叶片。
“陈师侄小心!”
徐长老见状,连忙出声阻止,同时自己抢先一步,动作熟练地伸手抓住了一根情蛊草的藤蔓。
“徐长老,这情蛊不是有毒吗?您……”
陈阳疑惑道。
“有毒是有毒!”
徐长老解释道,同时示意陈阳仔细看:
“但它的毒,并非触碰即中。”
“你看,需要像这样……”
“让它主动缠绕上来,并且在缠绕的过程中,它会通过细微的尖刺或是分泌的汁液,将毒素缓慢释放,渗透进入肌肤经脉之中。”
陈阳凝神看去。
果然见到那被徐长老抓住的情蛊草藤蔓,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一般,开始如同细蛇般,沿着徐长老的手臂,一圈圈地缠绕上来,动作看似缓慢,却带着一种诡异的执着。
“此物的确邪门,”徐长老任由那藤蔓缠绕,继续说道:
“不像死物,反倒像是拥有某种低等意识的生灵。”
“平常不仅缠绕活物,甚至会捕捉,吞噬一些路过的小型昆虫……
“乃至野兔之类的小兽!”
陈阳顺着徐长老所指的方向看去。
果然在那茂密的藤蔓根系附近,看到了一些细小动物的白骨残骸。
若隐若现。
徐长老又道:
“当然,它的活性也就仅限于此了。对付野兔尚可,再大一些的野兽,或是稍有修为的修士,轻易便能挣脱。”
“如今的活性算是很弱了。不过据宗门的志书记载,大约在三百年前,这东西曾经历过一次诡异的爆发,活性大增,蔓延速度极快,导致当时琴谷……”
“哦,那时还不叫琴谷,只是一处无名山谷……
“导致谷中许多弟子伤亡惨重!”
“也是自那之后,此地才被称为情谷,取情孽缠身,难以解脱之意,算是个警示。”
“直到百余年前……”
“欧阳华掌门上任后,觉得此名不祥,才改成了如今文雅些的琴谷。”
陈阳听得心中凛然。
若有所思。
徐长老补充道:
“当然,这些陈年旧事,具体真假如何,老夫入门不过百年,难辨分明。”
“毕竟年代久远,连欧阳掌门都未必亲身经历过那段时期。”
“只知这情蛊草,似乎是在本门初代祖师,青木真人莫名失踪之后不久,便悄然在此地出现并蔓延开来的。”
“或许……此物也与通窍一般,是某种与青木祖师相关的显灵之物?”
他语气带着猜测。
陈阳死死地盯着那依旧在徐长老手臂上,缓慢蠕动的碧绿藤蔓。
脑海中却如同闪电划过,猛然想起了一件事!
赵嫣然当年入门时,只是蝴蝶谷的一名普通杂役弟子!
蝴蝶谷与琴谷,相隔甚远,且门中杂役和内门弟子活动范围并不相同!
她一个杂役弟子,怎么可能有机会跑到这内门弟子活动的琴谷深处来采摘灵药。
并且不慎被这情蛊草缠上?!
这根本说不通!
“徐长老……”
陈阳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
“这情蛊草,平常都有哪些弟子会前来接触,采摘?”
徐长老想了想,回答道:
“此物毕竟有些邪异,用途又窄,寻常弟子避之唯恐不及,很少会主动前来。”
“老夫需要回住处查阅一下近几年的登记名册才能确定。
“不过……”
他顿了顿,又道:
“据老夫印象,即便有弟子前来,多半也是丹霞峰的那些对草木药理痴迷的弟子。”
“丹霞峰?”
陈阳心中一动。
“不错。”
徐长老肯定道:
“因为这情蛊草还有一个极其古怪的特性,离土即死!”
他一边说,一边举起了那根已经缠绕了他小半条手臂的情蛊草藤蔓。
陈阳凝神看去。
果然发现,那原本碧绿莹润、充满生机的藤蔓,在被徐长老彻底扯离土壤之后……
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失去光泽!
变得萎靡。
叶片边缘甚至开始卷曲,发黄!
不过短短十数息功夫,便彻底枯萎死去。
如同被抽干了所有水分和生机,缠绕在徐长老手臂上的部分也无力地松脱,垂落。
“你看!”
徐长老将枯萎的藤蔓抖落,解释道:
“寻常花草藤蔓,最是容易嫁接移栽。”
“可这情蛊草却截然不同,一旦根系离开它生长的这片特定土壤,便会迅速枯萎,根本无法移植。”
“也正是因为这个特性,虽然它有些邪门,但也难以扩散,宗门才容它一直生长于此。”
“可矛盾的是,它在这片区域却又长得异常繁茂。”
“以往也不是没有中毒的弟子或其师长愤恨之下,想要将这片情蛊草彻底铲除,以绝后患。
“可无论是用火烧,引水淹,甚至是以法力轰击……但都效果不彰。”
“往往当时看似清理干净了,过不了十年八年,不知从哪里的土壤中,又会悄悄地重新钻出嫩芽,顽强地生长起来。
“仿佛根本无法拔除。”
听着徐长老的详细解释,陈阳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
他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了不远处,那座属于林洋居住,窗明几净的寂静阁楼。
窗户正对着的……
便是这片诡异而顽强的情蛊草生长之地。
这个发现,让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甚至隐隐有一丝无法接受的寒意。
“难道……赵嫣然所中的情蛊……并非是意外,而是……林洋刻意种下的?”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陈阳的脑海。
让他瞬间如坠冰窟!
如果真是这样……
那一切就都变了!
之前。
即便知晓林洋与赵嫣然……陈阳心中虽有不快,但念及林洋数次救命之恩,传艺之情,他尚且能说服自己暂且放下,只当是命运弄人。
大不了,将来再寻林洋问个清楚,讨要一个交代!
可若这情蛊本身就是林洋的手笔……
那性质便截然不同!
这意味着,从根源上,林洋便是造成赵嫣然背叛,造成他当年屈辱的幕后黑手!
这与李炎、杨天明之流,又有何异?
甚至……
更为可恨!
就在陈阳心绪剧烈起伏,几乎难以按捺之际,返回住处查阅名册的徐长老快步走了回来,手中拿着一卷玉简。
“找到了!”
徐长老将玉简递给陈阳看,同时说道:
“正如老夫所料……”
“因为这情蛊草邪门,又难以移栽,药用价值有限,近年来前来采摘记录的弟子寥寥无几。
“老夫记得几年前,确实有一名丹霞峰弟子前来采摘过,还在老夫这里登记过一次。”
陈阳强压下心中的惊怒,连忙追问:
“那是何人?”
徐长老指着玉简上的一个名字,语气带着一丝恍然:
“这个人,陈师侄你也认识。说起来,你当年晋升内门时,还曾与他交过手,算是踩着他扬名的。”
陈阳目光猛地一凝,落在那个名字上……
李炎!
徐长老点了点头,确认道:
“没错。”
“大约是八年前,正是这丹霞峰的李炎,前来琴谷,采摘了一些情蛊草回去。”
“当时登记的理由是……”
“欲研究其毒性,尝试炼制新型丹药。”
陈阳死死地盯着名册上,那清晰无比的李炎二字签名。
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直冲天灵盖!
李炎!
竟然是李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