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库房那日后,沈如晦便真的病了。
起初只是精神恹恹,食欲不振,顾长钧只当她是劳累兼受了风寒,请了大夫来看,开了几剂疏风散寒、安神补气的方子。她顺从地喝了,病情却不见好转,反而日渐消瘦下去,夜里也常常惊醒,盗汗不止。
顾长钧心急如焚,连着换了几个名医,汤药如流水般送入房中,却都收效甚微。大夫们众口一词,说是夫人身子本就虚弱,前番亏损尚未完全调养过来,如今心思郁结,忧思过甚,乃心病所致,非寻常药石所能速效。
“心病?”顾长钧屏退左右,坐在沈如晦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眉头紧锁,声音里带着不解与焦灼,“如晦,你到底在忧思什么?是府里有人给你气受?还是……念雪有什么事?”
沈如晦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唇色浅淡,眼神有些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她摇了摇头,声音轻飘飘的:“没有,府里一切都好,念雪也很好。”
“那究竟是为何?”顾长钧俯身,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你告诉我。这天下,只要我能做到的,定不让你再忧心半分。”
他的眼神真挚而急切,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沈如晦看着他,心中酸涩难言。她能告诉他吗?告诉他,她发现了苏婉卿的手帕,收到了他送的梅花簪,看到了他为苏婉卿亲笔所绘的画像?质问他,他们之间到底有过怎样的过往?质问他,为何要在她以为一切尘埃落定之时,让这些旧日的痕迹一次次浮现,搅乱她的心神?
她不能。
质问了,又能如何?听他解释,或许他会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早已不在意。可那些实物的存在,就像一根根刺,扎在她心里,提醒着她,他的过去,她并未完全参与,他的心里,或许也并非全然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更何况,苏婉卿已死,死在他的一道命令之下。与一个死人计较,追问一段逝去的感情,只会显得她心胸狭隘,不识大体,辜负了他如今待她的好。
顾老夫人那句“莫要任性”、“徒惹是非”,言犹在耳。她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由着自己的性子,去索要一个可能毫无意义、甚至可能破坏现状的答案。
于是,她再次摇了摇头,闭上眼,将所有的疑问、委屈、不安,都强行压回心底深处,只余下一片疲惫的荒芜。“真的没什么……许是天气不好,身子懒怠罢了。让你担心了。”
她的回避和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墙,隔在了两人之间。顾长钧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在将他推远。这种认知,让他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与无力。他习惯了掌控一切,面对千军万马亦能面不改色,却唯独对她这无声的疏离,束手无策。
他不再追问,只是每日回府后,待在房里的时间更长了。他不再只是坐在一旁处理公务,而是会亲自看着她喝药,有时会抱着念雪,坐在床边,试图用孩子的咿呀学语来引她开口,或是讲些外面听来的趣闻轶事,尽管得到的回应总是淡淡的。
这一日,顾长钧因一处军务需紧急处理,直到深夜才满身疲惫地回到主院。院内静悄悄的,只有守夜的丫鬟在廊下打着盹。他放轻脚步走进内室,借着窗外雪光映照的微亮,看到沈如晦侧身躺着,似乎已经睡熟。
他小心翼翼地在她身侧躺下,生怕惊扰了她。然而,就在他以为她已沉睡时,却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淹没在呼吸声里的呓语。
那声音含糊不清,带着梦魇般的惊惶与哀伤。
顾长钧屏息凝神,仔细去听。
断断续续的,他捕捉到了几个字眼。
“……梅……婉卿……画……为何……”
这几个零碎的字眼,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顾长钧的心脏!他浑身一僵,猛地侧过头,在黑暗中难以置信地看向身旁之人。
梅?婉卿?画?
她……她知道了什么?还是在梦里,依旧被过去的阴影所缠绕?是因为他送的那支梅花簪吗?还是……她无意中看到了什么?
刹那间,书房抽屉里那方被他遗忘多年的手帕,库房里那些早已尘封的旧物……许多他从未在意、甚至已然遗忘的细节,骤然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他一直以为,苏婉卿这个人,连同与她有关的一切,都早已随着那三尺白绫彻底了断,埋葬在过去了。他却忘了,那些实物痕迹,或许并未清理干净!
所以,她这些时日的“心病”,她的忧思郁结,她的疏离沉默,全都是因为这个?因为她发现了那些属于苏婉卿的旧物,从而怀疑他对旧情未曾忘怀?
一股又涩又怒的情绪涌上顾长钧的心头。涩的是她的不信任,怒的却是自己的疏忽!他竟让她因这些无谓的旧物,生生将自己折磨成这般模样!
他下意识地想要摇醒她,向她解释,告诉她自己对苏婉卿从未有过真情,那些不过是逢场作戏,是利益权衡,留着那些东西或许只是一时疏忽……
可当他借着微光,看到她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紧蹙的眉头,看到她消瘦憔悴的脸颊,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解释,在此刻显得苍白无力。那些东西的存在本身就是事实。而她的不安,她的猜疑,正是在他一手打造的、看似密不透风的“保护”之下,悄然滋生。
他最终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将她冰凉的身体揽入自己怀中,用体温去温暖她。沈如晦在梦中似乎感受到了热源,无意识地向他靠拢了一些,呓语渐渐平息,呼吸变得均匀。
顾长钧紧紧抱着她,下颌抵着她的发顶,在浓重的夜色里,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他知道了症结所在,却不知该如何化解。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不再是外力的阻挠,不再是生死的考验,而是由过往遗留的碎片,和此刻难以言说的心结,共同构筑的一道无形屏障。
心病难医,隔阂已生。这看似平静的帅府深宅之内,暗潮愈发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