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让新叶,长得更多一些”,如同春夜里最轻柔的承诺,在顾长钧心中扎下了根,也悄然改变了主卧院落里流动的气息。不再仅仅是表面的平静,而是有了一种由内而外生发出来的、缓慢愈合的生机。
沈如晦开始尝试着,真正地“活着”,而不仅仅是为了念雪苟延残喘。她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接受照料,而是会主动表达一些细微的喜好。比如,她会指着食谱上某道清淡的羹汤,对嬷嬷轻声说“这个似乎不错”;比如,她会将看完了的闲书放回书架,目光在某一类书籍上多停留片刻,顾长钧察觉后,下一次便会不动声色地多添置几本同类型的过来。
她甚至开始在意自己的形容。虽然依旧清瘦,但会要求嬷嬷为她梳理一个整齐的发髻,会在天气晴好时,换上颜色稍显清雅(而非终日素白或病号服)的衣衫。这些变化细微,却清晰地昭示着她正在重新找回与这个世界的连接,重新拾起那份属于“沈如晦”本身的、而非仅仅是“念雪母亲”或“顾长钧囚徒”的意志。
顾长钧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的珍视与小心翼翼更甚以往。他像是守护着一株刚刚经历严霜、好不容易抽出新芽的名贵花卉,不敢有丝毫怠慢,却又欣喜于它每一寸细微的生长。
他不再仅仅是通过物质和行动来表达,开始尝试着更深入地走入她的内心世界。他会在她看着窗台那两片嫩芽出神时,轻声与她讨论哪种花卉更好养活,花期如何;会在她翻阅那些诗词游记时,若她偶尔就某一处典故或风物流露出疑惑,他便会在不打扰她兴致的状态下,用最平实的语言,将自己所知娓娓道来。
他的知识渊博远超沈如晦的想象,不仅限于军政,对于文史地理、甚至一些海外奇谈,都颇有见解。这些交流往往简短,却像一扇扇小窗,让她窥见了他冷硬外表之下,另一个广博而深沉的世界。她发现,抛开那些恩怨纠葛,他其实是一个极好的交谈对象,敏锐,沉稳,且懂得分寸。
这种基于平等和尊重的、精神层面的缓慢靠近,比任何刻意的讨好或忏悔,都更能触动沈如晦的心扉。她开始愿意在他面前流露出更多真实的情绪,而不仅仅是沉默或客套的回应。
这天,顾长钧不知从何处得来一本装帧精美的西洋画册,里面是色彩绚烂的异域风景。他将其放在沈如晦手边,并未多言。
午后,沈如晦随手翻开,立刻被那些迥异于中原风情的画面所吸引。当她翻到一幅描绘着蔚蓝海岸、白色沙滩与高大椰林的图画时,目光不由得停滞了许久,眼中流露出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合着惊奇与向往的光芒。
顾长钧正坐在不远处看书,余光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他放下书,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幅画。
“喜欢这里?”他声音温和。
沈如晦像是被惊扰了梦境,微微一怔,随即有些赧然地垂下眼睫,轻轻合上画册:“只是……未曾见过,觉得新奇。”
“是南洋的一处海岛。”顾长钧道,语气平常,仿佛在介绍一个寻常地方,“听说那里四季如春,海水清澈,与江北风光大不相同。”
南洋……
这个词让沈如晦的心几不可查地揪了一下。那是陆文清所在的地方,也曾是她一心想要逃离奔赴的“生门”。
顾长钧似乎并未察觉她瞬间的异样,依旧平静地说道:“你若喜欢,日后……或许有机会亲眼去看看。”他顿了顿,补充道,“等你和念雪的身体都再好些,局势也更安稳些。”
他没有承诺具体时间,也没有描绘不切实际的蓝图,只是陈述了一种未来的可能性。但这平淡的话语背后,所隐含的那种尊重她意愿、并愿意为此铺路的态度,却让沈如晦心中巨震。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他……竟然主动提及,带她离开江北?去往……他曾千方百计阻止她前往的南洋?
顾长钧迎着她的目光,眼神坦诚而平静:“我说过,不会再逼你。”他声音低沉,“你想去的地方,你想看的风景,只要……安全,我都会尽力为你达成。”
这不是试探,也不是以退为进的策略。沈如晦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是认真的。他是真的在思考,如何在她愿意的前提下,带她去见识更广阔的世界。
一股极其复杂的暖流,混杂着震惊、茫然,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害怕深究的悸动,猛地涌上她的心头。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最终,她只是重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画册光滑的封面,极轻极轻地,再次“嗯”了一声。
然而这一次,这一声“嗯”里,蕴含的情绪,却与以往任何一次都截然不同。
心扉微启,终于允许了一缕名为“未来”的暖阳,照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