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雪的身体恢复得极快,孩童旺盛的生命力仿佛一夜之间就驱散了病魔的阴影。她褪去了病中那令人心碎的蔫蔫之态,恢复了属于这个年纪的、对世界充满好奇的蓬勃精力。她不再满足于整日被母亲或奶娘抱在怀里,或是局限于床榻方寸之间的活动,开始用她那含混不清却充满表达欲的“咿呀”声,和那双挥舞不停的、胖乎乎的小手,强烈地宣示着她想要探索更广阔天地的决心与渴望。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暖融融地透过半开的窗纱,在里间铺着的厚厚西域绒毯上投下大片明亮的光斑。念雪穿着沈如晦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用料柔软、绣着精致缠枝莲纹的红色小袄,像一只急于学会奔跑、圆滚滚又精力充沛的幼兽,在绒毯上不知疲倦地练习着翻身、坐起,努力地用那双还没什么力气的小短腿,试图借助床沿的支撑,颤巍巍地站起来。
“呀……啊……嗯!”她小脸憋得通红,黑亮如同浸水葡萄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全然的专注与一股不服输的倔强劲儿,胖乎乎的小手死死抓着床沿上繁复的雕花,小屁股高高撅起,两条肉乎乎的小腿哆哆嗦嗦地,凭借着那股天生的蛮劲儿,竟然真的让她成功地、摇摇晃晃地、像一株刚刚破土、迎风招展的小苗,站立了起来!
“念雪!”沈如晦一直紧张地守在一旁,此刻见到女儿这里程碑式的进步,心中又是惊讶又是欢喜,还夹杂着生怕她摔着的担忧,连忙上前几步,弯下腰,张开双臂,形成一个保护的圆圈,将她护在中心,目光紧紧追随着女儿每一个细微的晃动。
小家伙似乎对自己这项“伟大”的成就感到极其得意和兴奋,站稳之后,竟胆大包天地松开了紧紧抓着床沿的一只小手,朝着沈如晦的方向,咧开那还没长齐几颗小米牙的小嘴,露出了一个毫无阴霾、灿烂无比、带着明显炫耀意味的笑容,然后,就在沈如晦屏住呼吸的注视下,试探性地、极其不稳地、颤颤巍巍地,迈出了她人生中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步!
“咚!”
终究是力气不足,平衡感也尚在发育之中,这充满勇气的一步还没完全落到实处,小家伙就重心猛地一歪,圆滚滚、软乎乎的小身子如同一个失去了控制的不倒翁,朝着绒毯的方向直直倒去!
“小心!”沈如晦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跳出胸腔,一声惊呼脱口而出,身体本能地前倾,就要扑过去接住女儿。
然而,另一道身影,比她更快!如同一道蓄势待发已久的闪电,一直沉默守在外间、但显然所有感官都时刻聚焦于里间动静的顾长钧,在这一刹那,展现出了他身为军人那经过千锤百炼的反应速度与爆发力。他甚至来不及掀开珠帘,只是凭借着对女儿方位精准的判断,身影一闪便已切入,在念雪那柔软的小身子即将与绒毯进行一次不可避免的、或许会带来疼痛的亲密接触的前一刹那,他那双骨节分明、修长而有力的大手,已经稳稳地、却又极其轻柔地,如同托住一片羽毛、一朵云彩般,精准而安全地,托住了女儿那即将坠落的、小小的身体。
念雪落入父亲那宽厚、温暖而充满了安全感的怀抱,非但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失重和拦截吓到,反而觉得这像是一个有趣的新游戏,立刻发出了银铃般“咯咯”的清脆笑声,一双小手胡乱地、亲昵地抓挠着顾长钧胸前的衣襟,小脑袋在他颈窝处依赖地蹭了蹭。
顾长钧紧紧抱着失而复得般的女儿,那双惯于握紧枪械、签发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命令、也曾沾染过血腥与权谋尘埃的手,此刻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近乎虔诚的温柔与小心翼翼,稳稳地托着这世间他最珍贵、最柔软也最脆弱的珍宝。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下颌轻轻抵着女儿带着奶香的、柔软的发顶,看着怀中那纯净无邪、充满了全然依赖与欢喜的灿烂笑脸,他那张平日里总是绷得如同冰山、线条冷硬得令人不敢直视的脸庞,仿佛被一道温暖的阳光瞬间融化,冷硬的唇角,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而清晰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深深的、毫无保留的弧度。
那是一个真正的、卸下了所有伪装与重负的、带着纯粹父性喜悦与深沉疼爱的笑容。午后明媚的阳光,恰好透过窗棂,斜斜地照射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将他那平日里因过于冷峻而显得有些疏离的轮廓,柔化出了一层温暖的光晕。他眼底深处那仿佛终年不化的、积聚着北地风雪与战场硝烟的冰霜与阴霾,仿佛也在这一刻,被怀中这稚子毫无心机、纯粹干净的笑靥彻底驱散、消融,只剩下暖融融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足以将人溺毙的深沉父爱。
沈如晦依旧保持着前倾欲扑的姿势,僵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看着女儿在父亲坚实可靠的怀抱中,发出无忧无虑、信任满满的笑颜;看着那个向来以威严冷峻、喜怒不形于色着称的男人,此刻竟毫无防备地、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如此真实而柔软的温柔与几乎能感染一切的喜悦。这幅父女相依、温情脉脉的画面,太过温暖,太过和谐,太过……完整。完整得就像一幅她曾在内心深处偷偷勾勒、却又不敢奢望能亲眼所见的画卷。这画卷,像一块投入她心湖的巨石,不仅激起了千层浪,更让她那颗本就因冰墙松动而摇摆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