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蓝布封面的旧书,如同一个滚烫的秘密,被沈如晦仓皇地藏于枕下,却远比任何有形之物更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一整天,她都神思不属。喂念雪吃药时,险些将药勺递空;对着窗外熟悉的庭院景致,目光却空洞茫然,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实物,落在了某个虚无的、充满了挣扎的远方。
那本书,像一枚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她原本就波澜暗涌的心湖里,激起了滔天巨浪。父亲工整秀丽的字迹,那些早已湮没在时光尘埃里的诗文杂记,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钩子,勾起了她对过往书香门第生活的无限追忆,也勾起了她对父亲早逝、家道中落的深切痛楚。而将这份她视若珍宝的“懂得”与“弥补”送到她面前的,偏偏是那个她恨之入骨、又在此刻让她心绪复杂难言的男人。
这种极致的矛盾,几乎要将她撕裂。
午后,念雪被奶娘抱去花园透气,房间里只剩下沈如晦一人。那种无所遁形的、被那本书无形灼烤的感觉愈发强烈。她不能再独自待在这个空间里了!几乎是逃离一般,她脚步虚浮地走出了主院,漫无目的地在帅府曲折的回廊里走着。
初夏的阳光透过廊檐,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本能地想要远离那个充满了顾长钧气息和那份“沉重礼物”的房间。
不知不觉间,她竟走到了顾长钧的书房附近。这里向来是帅府守卫最森严、也最安静的地方之一,寻常仆役未经传唤不得靠近。此刻,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似乎空无一人。
鬼使神差地,沈如晦的脚步停在了书房门口。一种莫名的、带着禁忌感的冲动,驱使着她轻轻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雕着繁复纹路的红木房门。
书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熟悉的墨香和烟草混合的气息。陈设依旧,宽大的紫檀木书桌上,文件堆放得整整齐齐,一方端砚搁在桌角,旁边是几只大小不一的毛笔。一切都透着一种冷硬、简洁、属于权势男性的气息。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书桌,最终,落在了桌案一角,那一叠似乎是他日常习字所用的宣纸上。
最上面一张,墨迹犹新。上面并非军务公文,也非诗词抄录,而是反复地、用力地、甚至是带着某种发泄般写满了同一个词——
“悔”
一个字,大大小小,深深浅浅,力透纸背,布满了整张宣纸。有的笔画凌厉,带着一股不甘的狠劲;有的则显得滞涩颤抖,仿佛书写者内心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与挣扎;还有一些,墨迹甚至氤氲开来,像是被什么液体滴落浸润过……
这满纸淋漓的“悔”字,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猛地刺入了沈如晦的眼中,烫得她心脏骤缩,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她仿佛能看到,在无数个她不知道的深夜里,他就坐在这张书桌前,摒弃了所有的威严与伪装,像一个最普通的、被悔恨吞噬的男人,一遍又一遍,徒劳地、固执地,用这最传统的笔墨,书写着内心无处宣泄的痛楚。
这墨痕,比他那些写在字帖行间的朱砂批注,更直接,更原始,也更……触目惊心。
它无声地陈述着一个事实:他的悔恨,并非只是流于表面的姿态,而是真实地、深刻地、日夜不停地啃噬着他的内心。
沈如晦站在原地,动弹不得。恨意筑起的高墙,在这满纸赤裸的“悔”字面前,仿佛发出了更清晰的、令人心悸的碎裂声。她一直以为,他的痛苦或许带着表演的成分,可眼前这几乎能闻到血腥气的悔恨,真实得让她无法再自欺欺人。
他或许,是真的在痛。
为了过往的疏忽,为了对她的伤害,为了他们之间这无法挽回的僵局。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