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府主院的卧房内,空气仿佛变得粘稠而敏感。沈如晦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眼神的细微变化,都牵动着所有知情者紧绷的神经。她在清醒与茫然的边缘徘徊,破碎的记忆如同湖底翻涌上来的浑浊泥沙,时而让她惊惧颤抖,时而又让她陷入长久的、空洞的沉默。
她对念雪的情感,变得愈发复杂难辨。她会长时间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孩子熟睡的容颜,眼神里流淌着毋庸置疑的、属于母性的柔软与牵挂。当念雪无意识地抓住她的手指,或者发出咿呀的笑声时,她苍白的唇角,甚至会几不可查地向上牵动一下,形成一个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类似于微笑的弧度。
然而,这种温情脉脉的时刻,往往转瞬即逝。常常在下一刻,她的目光掠过念雪那日渐清晰的眉眼轮廓时,会猛地定格,瞳孔微微收缩,仿佛从那熟悉的线条里,看到了另一个让她恐惧至深的影子。那瞬间,她眼中的柔和会迅速褪去,被一种深沉的、混杂着痛苦、抗拒甚至是……一丝悔恨的复杂情绪所取代。她会猛地闭上眼,扭过头去,或者下意识地将被念雪抓住的手指抽回,尽管动作轻微,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疏离。
这种矛盾与挣扎,日复一日地上演着。孩子是她与世界最温暖的连接,却也是她无法摆脱的、与那个男人之间最深刻的羁绊与……耻辱的证明。
而在帘外,顾长钧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看着她对念雪流露出的、那让他嫉妒发狂的温柔。
他也看着她因孩子酷似自己的容貌而瞬间产生的恐惧与排斥。
他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重新学习说话,听着她用沙哑的声音,呼唤着“小荷”,呼唤着“念雪”……却从未,哪怕一次,尝试过发出那两个属于他的音节。
他像一个透明的影子,存在于她的世界之外,却无时无刻不感受到自己那巨大的、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存在感,正通过孩子的眉眼,通过她惊惧的眼神,通过这无处不在的、由他一手营造的囚笼,牢牢地压迫着她。
这种认知,比任何战场上的失败都更让他感到挫败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他拥有她的人,掌控着她的一切,却唯独无法占据她心间那方寸之地,甚至他的存在本身,就成了她痛苦的源泉。
他开始更加频繁地离开院落,将自己投入无穷无尽的军务和会议之中,试图用外界的喧嚣和权力的运转来麻痹那噬心的煎熬。然而,即使是在与将领商讨最紧要的军情时,他的脑海中也会突然闪过她看着念雪时那惊惧一瞥的眼神,耳边响起她沙哑呼唤别人的声音。
影子的重量,无形,却足以将人的脊梁压弯。
这一夜,他处理完公务,没有像往常一样去书房枯坐,而是鬼使神差地,再次来到了那熟悉的院落外。他没有进去,只是独自一人,站在冰冷的月色下,仰头望着那扇透出微弱灯光的窗户。
里面,是他倾尽所有、不择手段也要留住的女人和孩子。
外面,是他自己划下的、无法跨越的鸿沟。
寒风吹拂着他军装的下摆,带来刺骨的凉意。他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团灼热的、无法宣泄的郁结。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有些距离,并非物理上的远近,而是灵魂之间的天堑。他用强权缩短了物理的距离,却将灵魂推向了更远的彼岸。
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尊被遗忘在夜色里的孤独雕像,承载着无尽的欲望、悔恨与求而不得的痛苦。影子的重量,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