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帅府,沈如晦的院落。
死寂,依旧是这里唯一的主旋律。但在这片死寂之下,某些微妙的变化,正在连当事人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情况下,悄然发生。
顾长钧在经历了那次彻底的无功而返和内心巨大的挫败后,似乎真的将念之转述的、方清河的那番话听进去了一些。他不再像之前那样,频繁地、强行地闯入她的房间,试图用暴戾或笨拙的温情去打破她的沉默。他来探望的次数明显减少,即使来了,也大多只是站在门口,远远地看上一眼,停留片刻便沉默地离开。
他撤换了之前那个刻板严肃的嬷嬷,换了一个年纪稍轻、面相看起来更温和些的丫鬟,名叫小荷,负责近身照料沈如晦。他甚至下令,除非必要,不允许任何人随意进入这个院落,尽量保持这里的安静。
这些变化,沈如晦是能感受到的。那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似乎减轻了那么一丝丝。房间里不再有他长时间驻留带来的冰冷威压,脚步声也变得稀疏。那个新来的丫鬟小荷,手脚很轻,话也不多,只是在必要的时候,会用极其轻柔的声音提醒她用药、用膳,不会试图与她进行任何无效的交流。
这种“被忽视”的安静,对她破碎的精神而言,反而成了一种难得的喘息。
然而,身体的自然规律,却不受意志的控制。随着孕周的增加,妊娠的反应开始变得明显和强烈起来。之前因精神崩溃和极度虚弱而被压抑的孕吐,在身体得到最基本的能量补充后,开始报复性地袭来。
常常是毫无预兆地,一阵剧烈的恶心感就会涌上喉咙,让她控制不住地俯在床沿干呕,胃里翻江倒海,却因为进食太少,吐出来的多是酸涩的胆汁。每一次呕吐,都耗尽她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让她眼前发黑,虚汗淋漓。
这一日午后,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猛烈孕吐。小荷连忙端来清水和痰盂,轻拍着她的背。沈如晦呕得撕心裂肺,单薄的身体剧烈颤抖,苍白的面孔因用力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额际颈间沁出细密的冷汗,整个人如同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就在这极度的生理痛苦和虚弱中,一个极其短暂、却无比清晰的画面,如同被疾风吹开的迷雾一角,骤然闪过她的脑海——
不是冰冷的器械,不是男人震怒的脸,而是……一双眼睛。一双充满了焦灼、痛楚,甚至带着一丝……哀求的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似乎正紧紧握着她的手,在她耳边急切地说着什么,声音模糊,但那眼神里的情绪,却与顾长钧惯有的冷酷暴戾截然不同……
是谁?
这记忆碎片来自何时?为何会在此刻出现?
画面一闪而逝,快得让她抓不住任何细节,只留下一种陌生的、与恐惧和痛苦截然不同的情绪余波,和她此刻剧烈的生理不适混杂在一起,让她更加混乱和茫然。
她瘫软在床榻上,大口喘息,眼神涣散。
小荷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额角的冷汗和嘴角的污渍,看着她痛苦不堪的模样,眼中流露出真切的同情,忍不住低声喃喃了一句:“小姐,您这样……太遭罪了……要是方医生在……”
“方医生”三个字,如同一个关键的咒语,瞬间击中了沈如晦混乱的意识!
方医生……方清河……
那个名字,那个总是带着温和与耐心的身影,那个在南洋给予她唯一庇护和试图带她逃离的人……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穿透了厚重的情感迷雾,清晰地映照出来!
他不是顾长钧那样的人。他的眼神,是温暖的,是带着尊重和……关怀的。他试图救她,哪怕失败了……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愧疚、依赖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悲伤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她强行构筑的情感堤坝!一直被她死死压抑、用麻木和空洞掩盖的所有情绪——对逃亡失败的绝望,对自身处境的恐惧,对腹中孩子复杂难言的感情,以及对那个唯一给过她希望却又因她而身陷囹圄的医生的担忧……在这一刻,全面爆发!
她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强行压抑,或许是身体的极度虚弱让她失去了控制力,或许是那瞬间闪过的陌生记忆碎片扰乱了她,又或许,是“方医生”这个名字,触碰到了她心底最后一块尚存温度的角落。
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她的喉咙。紧接着,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毫无预兆地、汹涌地从她空洞了太久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却更加令人心碎的泪流满面。
她蜷缩起身体,将脸埋进冰冷的锦被里,肩膀因为无声的哭泣而微微耸动。那长久以来覆盖在她身上的、冰封般的外壳,终于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小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而沈如晦,就在这迟来的、无法自控的泪水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还在痛苦,还在……在乎。
裂痕既现,冰封的世界,便开始有了融化的可能。无论那融化的过程,是伴随着更加刺骨的寒冷,还是孕育着渺茫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