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的雪,下了一夜,仍未停歇。天地间一片苍茫,将帅府的棱角、枯树的枝桠、训练场的器械都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绒。这纯净的颜色,暂时掩盖了这片土地上的硝烟痕迹与暗红血渍,却掩不住人心深处的算计与涌动。
顾长钧的病房里,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寒意,却也驱不散那股浓重的药味和无形中紧绷的气氛。他的伤势在精心的治疗和自身顽强的意志力下,恢复的速度远超医生预期。虽然离痊愈尚远,剧烈的动作仍会牵动伤口引发剧痛,但他已经能够长时间坐起,甚至在家人的搀扶下,短暂地下床站立。
身体的恢复,意味着他可以更多地介入外界事务。副官念之进出病房的频率明显增加,一份份加密电文,一张张局势地图,通过他的手,呈送到顾长钧面前。
顾长钧靠坐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锐利如鹰隼,不见半分伤者的颓唐。他面前摊开着一幅巨大的江北及周边军事地图,上面用红蓝两色铅笔标注着敌我态势。他的手指沿着一条蜿蜒的河流缓慢移动,最终停在某个关键的隘口。
“这里,”他的指尖重重一点,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敌军新任的前线指挥官,是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李振彪,此人用兵谨慎,善于防守,但魄力不足,不敢贸然突进。我们之前的佯攻,他果然只是固守,未敢出城追击。”
念之点头:“少帅料事如神。根据‘暗刃’最新传回的情报,李振彪正在加紧修复被我们破坏的第三补给线,并多次向后方请求增派战车和重炮。”
“他不会得到的。”顾长钧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是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笃定,“大帅府内部派系倾轧,资源分配从来都是难题。他一个外来户,根基不稳,想要重装备?等着吧。”他顿了顿,手指移向地图另一侧,“告诉前线王旅长,佯攻可以停了。部队化整为零,轮番休整,做出我军久战疲敝、无力再攻的假象。让李振彪安心去修他的补给线。”
“是!”念之迅速记录。
“内部呢?”顾长钧抬起眼,目光如炬,看向念之,“张副帅那边,有什么新动静?”
念之压低了声音:“嘉奖令已经明发,张副帅表面上很是受用,宴请了几位老部下。但我们的人查到,他秘密会见南边特使的次数增加了,而且,他的二公子近日频繁出入几家外国银行,资金流动异常。”
顾长钧眼中寒光一闪。“盯紧他与外界的资金往来,尤其是涉及军火采购的渠道。另外,找机会,‘提醒’一下南边来的那位特使,江北内部事务,不容外人置喙。若他执意要插手,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他的语气平淡,却透着森然的杀意。
“明白!”念之心中一凛,知道少帅这是要断张副帅的外援,逼他要么安分,要么就只能冒险动用内部力量,那样更容易抓住把柄。
处理完几项紧要军务和内部监控,顾长钧沉默了片刻,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窗外纷扬的雪花。他的语气缓和了些,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牵挂:“南洋……有新的消息吗?”
念之立刻回道:“刚收到方医生的例行周报。沈小姐身体恢复良好,情绪基本稳定。近日……她开始尝试阅读一些当地的画册,对色彩反应平和。方医生说,这是认知功能进一步恢复的积极信号。”
“画册……色彩……”顾长钧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眼神变得复杂。他记得,曾经的沈如晦,也是喜欢看些诗书画册的,只是跟了他之后,那些风花雪月的心思,早已被残酷的现实磨砺殆尽。如今,她在万里之外,重新拾起了这点滴的、属于正常生活的印记。
这消息让他心头微暖,如同寒冰裂开了一道细缝,透进一丝阳光。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愧疚和一种紧迫感。她正在一点点变好,一点点远离他带给她的噩梦。他必须更快,更快地扫清障碍,巩固权力,才能……才能有机会,去面对那个或许不再需要他、甚至怨恨他的她。
“加派的人手,到位了吗?”他问,语气重新变得冷硬。
“已经分批潜入,暗中布控,确保沈小姐住所周围万无一失。所有接近沈小姐和方医生的人员,都会经过秘密筛查。”念之保证道。
顾长钧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地图,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个关键的隘口上敲击着。伤口的隐痛时刻提醒着他曾经的失败和脆弱,而南洋传来的点滴好消息,则像一剂强效的催化剂,让他内心的意志淬火成钢。
他不能倒下去。为了江北的稳定,为了肩上的责任,更为了……那个在南洋阳光下,可能正对着画册露出极淡笑意的女人。
这场仗,他必须赢。无论付出什么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