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轮在南洋那座繁华而潮湿的港口靠岸。咸湿闷热的海风扑面而来,与江北干冷的空气截然不同,仿佛连呼吸都带着黏腻的重量。码头上人声鼎沸,各种陌生的语言、肤色和服饰,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充满异域风情的画卷。
顾长钧无心欣赏,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怀中那个依旧裹在厚裘里、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脆弱身影上。沈如晦似乎被这过于喧嚣和陌生的环境所惊扰,眉头微微蹙起,空洞的眼神里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慌乱,身体在他臂弯里僵硬了几分。这是一种本能的、对外界刺激的排斥,虽微弱,却比之前的全然死寂,更让顾长钧揪心。
他早已安排好的车辆直接驶到码头,载着他们穿过熙攘的街道,来到了一处位于城郊、环境清幽的私人疗养院。这里绿树成荫,花草繁茂,白色的殖民风格小楼掩映其间,少了港口的喧嚣,多了几分宁静。
那位传说中的方医生,并未立刻出现。接待他们的是疗养院的护士,将沈如晦安置在了一间光线充足、布置简洁而舒适的房间里。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淡淡的花香,窗外是高大的棕榈树和盛开的、颜色艳丽的九重葛。
顾长钧屏退左右,独自守在床边。等待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而煎熬。他看着沈如晦安静地躺在床上,对新环境依旧没有任何探索的欲望,只是偶尔眼睫颤动,不知是因窗外的鸟鸣,还是因内心那片混沌的黑暗。
直到傍晚时分,房门被轻轻敲响。
顾长钧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请进。”
门开了,一个身影走了进来。来人并非想象中穿着白大褂、面容严肃的西医模样。他看起来约莫四十岁年纪,穿着舒适的亚麻衬衫和长裤,身形清瘦,面容平和,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温润而深邃,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敏锐,却又奇异地不给人压迫感。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上那种沉静的气质,仿佛自带一个安宁的场域,让这间因顾长钧的存在而略显紧绷的房间,瞬间缓和了下来。
“顾先生?”方医生的声音也如同他的人一般,平和舒缓,“我是方静言。”
顾长钧站起身,尽管心急如焚,依旧保持了基本的礼节:“方医生,久仰。病人……便是内子。”他侧身让开,目光紧紧锁定在方医生的脸上,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方静言微微颔首,没有多问,径直走到床边。他没有立刻去碰触沈如晦,甚至没有刻意去看她,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扫过房间,最后才缓缓落在床上之人身上。
他的观察细致而耐心,从她枯瘦的手指,到她苍白的面容,再到她空洞无神的双眼,以及……她发间那几缕刺目的银丝。他的眼神没有流露出惊讶、怜悯或厌恶,只有一种纯粹的专业性的审视,仿佛在解读一本极其复杂而残破的古籍。
看了足足有一刻钟,方静言才缓缓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他依旧没有去碰沈如晦的手腕,而是从随身的皮包里拿出一个巴掌大小、做工精巧的黄铜物件,形似音叉,却又有所不同。
“沈小姐,”他开口,声音轻柔得如同耳语,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你可能听不到,或者听不懂我的话。没关系。我们……先听一点声音,好吗?”
他说着,用一根细小的槌棒,极轻地敲击了一下那黄铜物件。
“嗡……”
一声极其低沉、悠长、仿佛来自远古梵钟的鸣响,在安静的房间里荡漾开来。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作用于人的灵魂深处,洗涤躁动,带来安宁。
顾长钧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沈如晦。
起初,她毫无反应。
但那持续扩散的、低沉的嗡鸣声,如同涓涓细流,持续不断地流入她死寂的心湖。
几秒钟后,顾长钧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沈如晦那一直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的眼珠,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转动了一下!虽然幅度很小,并且很快又恢复了原状,但那绝非无意识的颤动!
方静言显然也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他没有停止,又极有韵律地、间隔着敲击了两次。
“嗡……嗡……”
低沉的鸣响再次回荡。
这一次,沈如晦的反应稍微明显了一些。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空洞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艰难地挣扎了一下,想要聚焦,却又无力地涣散开去。她的手指,也微微蜷缩了一下。
她没有看向声源,也没有看向方医生,但这细微的身体语言和眼神的波动,却像是在无边黑暗中,投入了一颗极小极小的石子,虽然未能激起涟漪,却证明那死水之下,并非彻底的虚无!
初逢妙手,未用药石,未施针砭,仅凭一缕奇特的声波,便似乎触动了那紧闭尘封的心寰之门最边缘的、一丝几不可察的尘埃。
顾长钧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一股混合着巨大希望与不敢置信的激流冲遍全身。他死死攥紧拳头,才抑制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追问。
方静言收起了那黄铜物件,站起身,对顾长钧做了一个“出去谈”的手势。
两人来到房间外的走廊上。
“顾先生,”方静言的声音依旧平和,“尊夫人的情况,比我预想的……更为复杂,也更为严重。她并非简单的神志昏聩,而是……一种极深的、主动的自我封闭与精神上的‘假死’状态。她拒绝感知外界,拒绝回忆过去,将自己放逐在了一片意识的荒原。”
他顿了顿,看向顾长钧,眼神锐利了几分:“要唤醒她,过程会非常缓慢,而且充满不确定性。更重要的是……她内心深处,似乎有极其恐惧、极力回避的东西。强行唤醒,若方法不当,可能会造成更彻底的崩溃。”
顾长钧的心沉了下去,但方静言接下来的话,又让他燃起一丝希望。
“不过,”方静言话锋一转,“她对特定的、非语言的感官刺激,似乎还保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生物本能的反应,比如刚才的声音。这是一个……非常非常细微的突破口。我们可以尝试从这些最基础的感官入手,绕过她封闭的意识,慢慢地、一点一点地,重新建立她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需要多久?”顾长钧声音干涩地问。
“不知道。”方静言回答得十分坦诚,“可能数月,可能数年,也可能……终其一生。而且,即便有所好转,她也未必能变回从前的她。创伤太深,有些东西,或许永远失去了。”
顾长钧沉默了。他看着窗外南洋陌生而热烈的夕阳,心中百味杂陈。希望是如此渺茫,前路是如此漫长而未知。
但,至少有了一丝光亮,不是吗?
哪怕只是为了这一丝微弱的光,他也必须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