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死水般的寂静中流淌,沈如晦如同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人偶,被圈养在这座日益奢靡也日益冰冷的牢笼里。顾长钧的“补偿”近乎疯狂地涌向她——珍稀的补品,价值连城的珠宝,苏杭最新式的绸缎,甚至不惜重金从西洋弄来的、据说能安神定惊的稀奇玩意儿……所有物质能堆砌的一切,都被源源不断地送到她面前。
然而,这些东西对沈如晦而言,与囚室里的冷硬馒头并无区别,甚至更添讽刺。它们无声地诉说着施予者的权势与掌控,却无法填补她内心万分之一的黑洞。她看也不看,任由那些光华璀璨的物事堆在角落,蒙上灰尘。
顾长钧来的次数愈发频繁,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他不再试图与她交谈,更多的时候,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如同看守着一件稀世珍宝,又如同困守着一座孤坟。他的目光始终胶着在她身上,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未散的余怒,深藏的悔意,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惑,以及一种日益增长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他害怕看到她这副样子。
这比她的哭泣、她的反抗,更让他心惊肉跳。
这是一种彻底的、无声的剥离。他感觉自己正在失去她,以一种比死亡更缓慢、更彻底的方式。
沈如晦的身体在名贵药材的滋养下,表面的虚弱似乎有所好转,至少不再那般形销骨立。但内里的衰败,只有她自己知道。秦医生被顾长钧严令每日必来请脉,每一次,老医生都眉头深锁,欲言又止。脉象依旧沉弱,气血两亏,心脉尤其滞涩,这并非药石所能轻易挽回的郁结之症。
这一日,秦医生请完脉,照例去向顾长钧回话。房间里又只剩下沈如晦一人。午后的阳光透过琉璃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暖意融融,却丝毫照不进她心底。
她缓缓坐起身,动作僵硬而迟缓。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房间,最后,落在了梳妆台上。那里放着一把用来修剪花枝的银剪刀,小巧,锋利,是丫鬟之前修剪瓶中腊梅后遗忘在此的。
她的眼神,在那冰冷的金属上,停留了许久。
空洞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慢极慢地凝聚起来。
不是求死的决绝,也不是反抗的愤怒。
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对自身存在的厌弃,以及对这具承载了太多痛苦与污秽的皮囊的……破坏欲。
她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那把剪刀。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战栗的熟悉感。她抬起左手,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瘦削苍白、几乎能看到淡青色血管的手腕。
没有犹豫,没有恐惧。她甚至感觉不到任何情绪波动。
只是觉得,这具身体,这片皮肤,承载了太多不该承载的东西——他的触碰,他的气息,那个失去的孩子的痕迹,还有那碗虎狼之药留下的、从内里透出的寒意……它们像肮脏的烙印,让她感到窒息。
她需要清洗。
用一种最直接、最彻底的方式。
锋利的剪刀刃口,毫不犹豫地压上了手腕内侧细腻的皮肤。微微用力,一道清晰的、细长的血痕瞬间出现,紧接着,殷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沁了出来,汇聚成流,沿着她冰凉的肌肤蜿蜒而下,滴滴答答,落在脚下昂贵柔软的波斯地毯上,晕开一小片暗红色的、迅速扩大的湿痕。
痛吗?
似乎是痛的。
但那痛感遥远而模糊,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释放般的清明。看着那鲜红的液体流淌,她感觉自己这具早已麻木的躯壳,似乎终于有了一点“活着”的实感。
她没有去止血,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生命的气息,以这种具象的方式,一点点从这具令她憎恶的身体里流逝。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是丫鬟按时送来下午的甜点。
“小姐,今日是冰糖燕窝……”丫鬟推门而入,话音未落,便被眼前的景象骇得魂飞魄散,手中的托盘“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瓷碗碎裂,温热的燕窝泼洒得到处都是。
“啊——!小姐!来人啊!快来人啊!”
尖叫声划破了帅府午后虚假的宁静。
顾长钧几乎是和侍卫同时冲进来的。当他看到沈如晦站在那里,左手无力地垂着,腕间一道刺目的血红,脚下地毯已被染红一小片,而她脸上,竟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空茫的神情时,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那一刻骤然停止了跳动!
“如晦!”他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如同受伤的野兽,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夺过她手中还握着的剪刀,狠狠掷向远处,然后用力攥住她流血的手腕,手指因极度恐慌而颤抖不止。
“军医!快叫军医!把秦医生也给我立刻找来!”他扭头对着身后厉声咆哮,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
他紧紧按住她手腕的伤口,那温热的、粘稠的血液沾染了他的手掌,烫得他心慌意乱。他看着她,看着她依旧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恍惚的眼神,一股巨大的、灭顶般的恐惧终于冲垮了他所有的伪装和强自的镇定。
“为什么……沈如晦……你告诉我为什么?!”他用力摇晃着她的肩膀,眼底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声音破碎不堪,“你就这么恨我?恨到要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我?!啊?!”
沈如晦被他晃得头晕目眩,却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她甚至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那是一个极其轻微、却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血,濡湿了锦褥,也濡湿了顾长钧试图维持的、最后的冷静。
满室狼藉,唯有她这个制造了混乱的中心,寂然无声。
那无声,比任何哭喊和指责,都更具毁灭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