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苏婉卿大闹督军府、顾长钧失控告白之后,府内的气氛陷入了一种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的微妙状态。苏婉卿被囚禁在了府内最偏僻的一处院落,守卫森严,等同于彻底软禁。顾长钧雷厉风行地处置了几个与苏家往来过密、可能走漏消息的仆人,一时间,府内上下噤若寒蝉,无人再敢议论半分。
而沈如晦与顾长钧之间的关系,也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那层横亘在两人之间、由猜疑、恐惧和巨大伤痛构筑的坚冰,虽然尚未完全消融,但确确实实地,裂开了一道深刻的缝隙,有温暖的、微弱的光,从中透了进来。
沈如晦不再像之前那样,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她依旧沉默的时候居多,但那种沉默不再是死寂的、拒绝交流的,而更像是一种需要时间抚平创伤的静默。她会按时喝药,会在天气晴好时,允许顾长钧陪她在廊下走一走,虽然两人之间话不多,但那种紧绷的、一触即发的张力,明显缓和了许多。
顾长钧则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陪伴她的康复中。他依旧忙碌,前线战事和各方势力的平衡牵扯着他大量的精力,但他总会尽量在黄昏前赶回督军府。他似乎将之前那种近乎偏执的掌控欲,转化为了另一种更为细致、也更为笨拙的关心。
这天傍晚,暮色渐浓,橘红色的霞光透过玻璃窗,将房间染上一层暖意。沈如晦刚小憩醒来,觉得有些口干,正想唤女佣倒水,却见顾长钧端着一个红泥小炭炉和一只陶制药罐,亲自走了进来。
他今日穿着一身家常的深色长衫,褪去了军装的冷硬,更显得身姿挺拔,眉宇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将炭炉轻轻放在离床榻不远的矮几上,炉内炭火正旺,散发着融融暖意。那只陶罐就煨在炉上,罐口氤氲出带着苦涩药香的白气。
“醒了?”他抬头,看到她正望着自己,嘴角便很自然地牵起一抹极淡的、却真实的笑意,“秦医生说这帖药需文火慢煨,火候到了药效才好。我看那些下人毛手毛脚,不放心,便自己看着。”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沈如晦知道,以他的身份,亲自守着一炉汤药,是何等罕见,甚至可以说是……有失体统。可他做得如此自然,没有一丝勉强或刻意。
他拿起旁边一块干净的棉布,垫着手,小心地掀开陶罐的盖子,用一只白瓷勺轻轻搅动着里面浓黑的药汁。动作算不上熟练,甚至带着几分生疏的谨慎,生怕洒出一滴。橘色的霞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他清晰利落的下颌线,也柔和了他平日过于冷硬的轮廓。
暮色染窗,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与那跳跃的炉火、氤氲的药气,共同构成了一幅带着烟火气息的、奇异的温馨画面。
沈如晦靠在床头,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搅动药汁时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他被炉火映得有些发红的脸颊,看着他额角因为靠近炭炉而渗出的一层细密汗珠……
心中那片荒芜的冰原,仿佛被这暮色与药香共同浸润着,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复苏。不是惊天动地的爱意,也不是彻底的原谅,而是一种……类似于安心的、平静的暖流。
她想起很久以前,父亲还在世时,母亲身体不好,父亲也曾这样,在暮色四合时,亲自在小厨房为母亲煎药。那时她还小,只觉得药味苦涩难闻,不明白为何父亲能那般耐心地守着一个小小的药罐。
如今,看着眼前这个曾搅动一方风云、手握生杀大权的男人,为她做着同样琐碎而平凡的事,她忽然有些明白了。
或许,世间最深沉的情感,并非总是轰轰烈烈,有时,它就藏在这暮色里,藏在这一炉小心翼翼煨着的汤药中,藏在这份笨拙却真挚的、愿意为你俯下身来的心意里。
顾长钧试了试药汁的温度,觉得差不多了,便小心地将药汁滤到一只白瓷碗里。他端起药碗,走到床边,递给她。
“温度刚好,趁热喝了吧。”他的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低沉温和。
沈如晦伸出手,接过了药碗。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他的手指,两人皆是一顿。他的手指带着炭火的余温,而她的,依旧有些冰凉。
她没有立刻避开,他也没有立刻收回。
四目相对,在渐深的暮色里,无声地交流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最终,沈如晦微微垂眸,端起了药碗,将那浓黑苦涩的汁液,一口一口,慢慢地喝了下去。这一次,她没有再觉得这药苦得难以忍受。
顾长钧看着她喝药时微微蹙起却依旧柔和的眉眼,看着她顺从地咽下每一口药汁,心中那片荒芜了太久的地带,仿佛也终于迎来了一场甘霖。
暮色染窗,你为我煨汤药。这平凡的温暖,比任何誓言,都更有效地,治愈着彼此灵魂深处的创痛。
他知道,前路依旧漫长,苏家的隐患未除,外界的风雨未歇,他们之间横亘的过去也无法轻易抹去。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方被暮色与药香笼罩的小小天地里,他们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依偎、互相取暖的姿势。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