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是一种浑浊的铅灰色,从层层叠叠的树冠缝隙里渗下来。雨确实停了,但林子里一点不清爽。空气中饱含水汽,沉甸甸地压在脸上、胳膊上,留下一层湿冷的薄膜。什么都听不见,没有鸟叫,没有虫鸣,连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都消失了。
我们三个依次从树洞里钻出来,动作僵硬迟缓。蜷缩了一夜,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痛和寒意。嘴唇干得起皮,喉咙里像塞了一把沙子。老史没急着走,他蹲在洞口,眯着眼,一寸一寸地扫视着周围的泥地、落叶和那些垂挂的藤蔓。他在找脚印,昨夜那个徘徊者的脚印。但他看了半晌,最后只是摇了摇头,低声说:“要么是脚底板长了眼,要么是这地太吃痕。” 什么都没留下。
“往这边走。”老史直起身,指了指一个方向。他不是靠听的,那水声微乎其微。他看的是脚下泥土的湿度,看的是那些蕨类植物和苔藓的长势,它们更青翠、更肥厚些。他用砍刀拨开一丛湿漉漉的带刺灌木,侧着头感受了一下,“找水不能光靠耳朵,这林子是个活物,它有脾气。水在哪里,地上的草、石头上的苔,都会告诉你。得把它们当成地图看。”
路很难走。倒下的朽木横七竖八,上面覆盖着滑腻的绿色苔藓,一脚踩上去,差点滑倒。耗子跟在我后面,喘着粗气,不停地小声抱怨:“操,渴死了……嗓子冒烟……这他妈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一股子烦躁。我没吭声,手一直插在口袋里,紧紧攥着那个冰冷的黄铜套管,指腹反复摩挲着上面细小的刻痕。
走了大概半个多小时,衣服都被灌木上的积水打湿了,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的、持续的水流声终于变得清晰起来。老史举起拳头,示意停下。我们隐蔽在一棵大树后,他探头观察了很久,特别是溪流对岸那片更显幽暗的林子。确认没有动静后,他才打了个手势,让我们跟着,小心地靠近水边。
这是一条不算宽的山溪,水流不急,清澈见底,能看到底下被冲刷得圆润的灰色、褐色鹅卵石。水面上漂浮着几片零落的枯叶。
老史没有让耗子立刻取水。他自己在溪边蹲下,伸出食指探进水里,蘸了一点,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然后又盯着水流和河床看了一会儿。他回过头,对我们说:“水太清,太静。不见鱼虫,寒气重。这水不能猛灌,小口喝,不然肚子受不了。” 他指了指上游一处水流稍急的地方,“耗子,去那儿接水,用纱布滤一道。” 说完,他和我站在原地,手握武器,警惕地注视着对岸和上下游的动静。
耗子嘟囔着拿出水壶和折叠水袋,蹲在上游开始接水。水流声潺潺,暂时掩盖了其他声音。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对岸。岸边的泥土是深褐色的,被水浸润得发黑。就在那一小片泥滩上,一个清晰的印记抓住了我的视线。
那是一个脚印。
鞋底的花纹很怪,不是常见的登山鞋底那种粗犷的深齿,也不是军靴的方块纹,而是一种密集的、规则的菱形图案,深深地嵌在泥里。脚印很大,比我们三个的都要大,而且陷得深,说明留下这脚印的人,要么体重不轻,要么背负了很重的东西。
紧接着,就在那个脚印旁边,一块半埋在泥里、露出水面的深灰色鹅卵石上,有个东西在微弱的天光下反射出一点金属的质感。那是一个黄铜色的筒状物,约十公分长,一端是透镜。
我的心猛地一跳。那东西的材质、颜色,以及那端我看不清但能想象出的卡扣设计,都和我口袋里的金属保护套如此相似。
“老史,”我压低声音,指向对岸,“你看。”
老史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眼神瞬间锐利起来。他没有丝毫犹豫,低声道:“掩护我。” 然后他迅速而轻捷地踩进溪水里,溪水只没过他的小腿肚。他几步跨到对岸,弯腰捡起那个黄铜镜筒,看也没看就塞进怀里,立刻转身返回。
回到我们这边,他才把两个黄铜部件都拿出来。耗子也接完水凑了过来。老史把我之前捡的保护套,和刚才找到的镜筒轻轻一旋,咔哒一声,严丝合缝地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带着透镜的黄铜瞄准镜筒。
“我……操!”耗子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圆了。
老史掂量着手里完整的部件,指腹划过上面细密的英文刻字,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家伙很专业,不是土路子。” 他抬头看了看对岸的林子,又看了看手里的瞄准镜,“昨晚在树洞外面转悠的,八成就是他们。脚程不慢,跟咱们差不多是并排着走。”
就在这时,在发现脚印位置的上游不远处,一片河岸边的野草引起了我的注意。那里的草东倒西歪,像是被什么东西压过或滚过。旁边一块裸露的、表面相对平整的岩石上,有几道崭新的、深色的划痕。那不是自然形成的刮擦,更像是某种坚硬的金属物体被用力拖拽过留下的痕迹,甚至崩掉了岩石边缘的一些碎屑。更让人心里发毛的是,在那划痕的凹槽里,以及旁边几片草叶的断茎上,沾着一些暗红色的、尚未被雨水完全冲刷干净的斑点。
血迹。
我们三个都没说话。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支装备着狙击器材、行踪诡秘的队伍。他们就在附近,平行于我们的路线,或者在搜寻什么。他们中可能有人受了伤,或者他们搬运过受伤的人,甚至……是别的什么东西。
补充完水,我们迅速退离溪边,找到一处茂密的灌木丛后面蹲下。
“妈的,赶紧走!”耗子声音发紧,脸上没了血色,“离这帮煞星越远越好!咱们找路上那个峭壁!”
我摇了摇头,感觉手里的瞄准镜部件像块冰。“你看那石头上的血和拖痕,他们可能带着伤员,走不快。现在跟上去,也许能摸到他们的底。”
老史一直沉默着,他再次拿出那个完整的瞄准镜,在手里转着看,然后又看了看溪流对岸的方向。
“绕不开的。”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肯定,“揣着这种家伙,在这种地方活动,躲,未必躲得掉。不如跟上去,看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要去哪儿。”
他站起身,目光投向对岸那片幽暗的森林。“吊着他们,保持距离。”
老史开始展现他作为老侦察兵的本事。他不再看大的路径,而是专注于那些几乎无法察觉的痕迹:溪对岸泥地里偶尔出现的半个菱形鞋印,一根被无意碰断的、还未完全枯萎的细小枝条,一片苔藓上不自然的踩踏凹陷。这些痕迹断断续续,指向森林更深处。
前方的林木更加高大茂密,光线愈发昏暗,湿冷的雾气在林间缓慢流动。
我把那个冰冷的黄铜瞄准镜部件紧紧攥在手里。
老史走在最前面,他的砍刀拨开垂下的藤蔓,头也不回地低声说了一句:
“都把眼睛瞪大点。从现在开始,咱们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