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双脚踏上坚实的混凝土地面时,耗子张开双臂,仰天深吸了一口气,结果被混杂着江水腥气、煤烟味和城市尘埃的空气呛得连咳了好几声。
“咳咳……妈的,上海滩的味儿也这么冲!”他一边揉着鼻子,一边眼睛却不够用了,滴溜溜地转着,打量着码头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呜呜作响的拖船、以及远处外滩那些鳞次栉比的万国建筑。
水生提着最简单的行李包,沉默地站在我们身后。他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旧夹克,身形依旧挺拔。
“走吧,先找个落脚的地方。”我紧了紧肩上挎着的帆布包,里面装着我们的全部家当——那九万二千块钱,被我分成了好几份,小心地藏在不同的地方。
我们三人,像三滴水珠,瞬间就汇入了上海街头汹涌的人潮。电车叮当作响,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穿着时髦的男男女女与我们擦肩而过,留下淡淡的香水味。耗子看什么都新鲜,时不时指着某个高楼大惊小怪。水生则始终沉默,只是下意识地护在我和耗子身侧,依然保持着在险恶环境里养成的习惯。
我们三人在码头附近找了家小旅社,开了一间房。房间狭小潮湿,墙皮有些剥落,但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
这一夜,耗子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半是兴奋,一半是被隔壁房间的动静吵的;水生则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灯火,久久不动;我也辗转反侧,脑海里盘算着明天的计划。
第二天一早,我们便直奔东台路。这里是上海有名的古玩旧货集散地,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正适合我们这样来历不明、又身怀隐秘的人呆着。
找到东台路时,街道刚刚苏醒。两旁是颇有年头的里弄房子,底层开着密密麻麻的店铺,招牌林立,什么“博古斋”、“藏珍阁”、“汲古阁”,名头一个比一个响亮。空气中弥漫着老木头、旧纸张和若有若无的檀香味。
我们沿着街道慢慢走,仔细打量着可能出租的铺面。最终,在一条支弄的拐角,看到了一张粗糙的红纸招租启事。门面很小,估计也就二十几个平方,门板是老旧的原木色,玻璃上蒙着灰。关键是,它带一个阁楼,人上去得弯着腰,但勉强能睡人。
通过隔壁杂货店老板牵线,我们见到了房东,一个精瘦的上海老克勒,姓顾,穿着灰色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说话慢条斯理,眼神里透着生意人的精明。
“格个店面,位置嘛,稍微偏了一点点,”顾先生用带着浓重沪语口音的普通话说道,“但好在清净。阁楼嘛,本来是放杂物的,你们要住人,也行。租金嘛,一个月三百块,水电自理。”
三百块!这在当时绝对不是个小数目。耗子一听就要跳起来,被我暗中按住了。
我推了推眼镜,脸上堆起读书人特有的、略显局促的笑容:“顾先生,我们是小地方来的,刚到大上海,想做点小本生意,这租金……您看能不能再商量商量?我们保证爱惜房子。”
顾先生打量着我们三个,我像个落魄书生,耗子贼眉鼠眼不像好人,水生虽然沉默但一身江湖气,组合着实怪异。他皱了皱眉,可能觉得我们不像长租的客,犹豫了一下:“两百八,最低了。要租就付三押一。”
一番软磨硬泡,最终以每月两百六十块成交,付三押一,一下子就去掉了一千多块。握着那张简陋的租赁合同,我们总算在上海有了个立锥之地。
接下来几天,我们忙得脚不沾地。店铺简单打扫了一下,买了几节旧玻璃柜台,又从旧货市场淘来一张裂了缝的八仙桌和几把破椅子。装修是谈不上了,只是把墙壁重新粉刷了一下,显得亮堂些。
给店铺起名的时候,耗子嚷嚷着要叫“发财阁”、“聚宝斋”,被我和水生一致否决。我琢磨了很久,最后用毛笔在一块小木板上写了三个字——“三川阁”。
“三,指的是咱们兄弟三人。”我解释道,“川,既是咱们来的地方,也暗合《坤舆万川考》的那个‘川’字。也算有个念想。”
水生看着那三个字,默默点了点头。耗子咂咂嘴:“行吧,听着是比‘发财阁’有文化点儿。”
开业之初,我们手头虽然有几万块巨款,但那是安身立命的根本,不敢轻易动用。店铺里空空荡荡,总不能摆着空气做生意。于是,我们决定从最低成本的摆地摊开始。
我把从三峡带出来的一些零碎拿了出来,都不是什么紧要东西,几枚品相普通的清代铜钱,一个民国的黄铜水烟袋,还有几件造型古朴但材质一般的漆器。这些物件,与我们经历的那些惊心动魄的秘密相比,简直如同尘埃。此外,我们又去别的古玩市场批发了些最便宜的仿古瓷器、玉坠、印章石料,勉强把柜台和门口的地摊填充了起来。
“三川阁”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开张了。没有鞭炮,没有花篮,甚至连个像样的招牌都没有,只有那块手写的小木牌挂在门边。
生意果然清淡。东台路上老店林立,我们这新铺面又小又偏,一连几天都无人问津。耗子起初还干劲十足,每天早早开门,坐在门口吆喝,奈何他一口甘普,人家上海本地人根本听不懂,反而引来不少怪异的目光。后来他也泄了气,开始学着隔壁店铺伙计的样子,拎着个破茶壶,整天在门口晃悠。
水生话少,就默默地守着店铺,擦拭那些卖不出去的瓶瓶罐罐,或者拿着赵老六的药方,对着街上的中药房发呆。他的身体在慢慢恢复,但重活是肯定干不了了,肺部落下的病根,让他有时会忍不住低声咳嗽。
我则发挥我的“老本行”,一头扎进了上海图书馆。既然决定吃这碗饭,就不能总靠撞大运。我系统性地查阅江南地区,特别是明清以来的瓷器、木器、书画门类的资料,弥补自身在“流传有序”文物知识上的短板。那些发黄的旧书和档案,让我暂时从江湖的腥风血雨中脱离出来,找到了几分熟悉的学院气息。
转机发生在一个细雨蒙蒙的下午。一个穿着朴素、胳膊上戴着套袖的老太太,挎着个菜篮子,在我们店门口犹豫了半天,最后怯生生地走进来,从篮子里拿出一个沾着米粒的青花碗。
“同志,格个碗……你们收吗?”老太太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屋里厢汰碗,觉着格个样式老,占地方。”
那碗看起来普普通通,白底青花,画着缠枝莲纹,碗沿还有个小豁口,里面甚至还有没倒干净的米粒。耗子瞥了一眼,就没了兴趣,挥挥手想打发走。
我却心里一动。让老太太把碗放在柜台上,拿出放大镜,仔细看了起来。胎质细腻,青花发色沉稳,特别是那缠枝莲的画法,笔意流畅,带着明末民窑特有的那种随意和不羁。碗底的沾圈和磨损痕迹自然,绝不是做旧能仿出来的。
“阿婆,格个碗侬想卖几钿?”我学着用生硬的上海话问。
老太太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真会问价,犹豫着伸出两根手指:“二……二十块,行吗?我想买点毛线。”
耗子在旁边直拽我衣角,意思是这破碗五块钱都不值。
我没理他,对老太太笑了笑:“阿婆,格个碗是老物件,不止二十块。我给您五十块,您看行不行?”
老太太惊呆了,连连摆手:“勿要嘎多,勿要嘎多,二十块就好,二十块就好!”
最后,我硬是塞给了她五十块钱。老太太千恩万谢地走了,边走边嘀咕:“碰到好人了,碰到好人了……”
耗子等老太太走远,立刻跳了起来:“教授!你疯啦?五十块买这么个破碗?这够咱们吃多少顿大餐!”
水生也疑惑地看着我。
我没解释,小心地把碗清理干净,特别是那个小豁口,用细砂纸轻轻打磨了一下,不至于划手。然后把它单独放在柜台最显眼的位置,下面垫了块红丝绒布。
第二天,一个穿着中山装、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在店门口驻足,目光一下子就被那个碗吸引住了。他走进来,拿起碗仔细端详了半晌,又掏出随身带的强光手电照了照胎底。
“老板,格个碗什么价钱?”他抬头问我,语气沉稳。
“一千二。”我报了个价。这是我结合市场行情估算的大致价格。
中年男子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又看了看碗,然后干脆利落地说:“一千块,我现在就要。”
耗子在旁边听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使劲掐自己大腿。
我故作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成交。”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等那中年男子拿着碗心满意足地离开,耗子一把抢过我手里那十张百元大钞,翻来覆去地看,声音都变了调:“我……我滴个亲娘哎!五十块变一千块?教授,你……你这是点石成金啊!”
就连一直没什么表情的水生,嘴角也微微动了一下。
我把五百块收起来作为本金,另外五百块递给耗子:“拿去,改善伙食!剩下的,算是咱们‘三川阁’开张的第一笔利润!”
这件事,像一剂强心针,让我们仨低迷的士气为之一振。它证明了我的眼光和知识在这行当里确实有用武之地,也让我们看到了在这上海滩立足的希望。
耗子的积极性被彻底调动起来,他开始有意识地跟周边店铺的伙计、还有那些背着包、专门跑乡下收货的“铲子”们套近乎,递根烟,吹吹牛,慢慢也建立起一些初步的信息网络。虽然得到的多是些边角料的消息,但总算不再是睁眼瞎。
“三川阁”依旧简陋,生意也远称不上兴隆。但在这陌生的城市里,我们这三个来自川江的异乡人,总算磕磕绊绊地,扎下了一点点微弱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