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灭深处,真如萌芽,死中悟。
然而,在那片被视为绝地、坟墓的禁山星空深处,在那具漂浮了五年、早已被所有感知判定失去一切生命体征、与冰冷陨石无异的尸体内部,在绝对死寂与虚无的最底层,一场超越常人理解、关乎存在本质的惊人蜕变,正于无声处悄然发生。
项易的意识,或者说,他曾经存在过的最后一点灵性痕迹,并未如常理般完全消散于虚无。它在混沌道基崩溃的毁灭风暴中,被击碎、分解成了亿万份更为细微、近乎本源的灵光,它们没有泯灭,而是如同盐溶于水般,奇异地融入了周遭狂暴的星辰之力中,融入了浩瀚的宇宙背景辐射里,成为了它们的一部分。他失去了自我的聚合概念,却以一种更基础、更本源的方式,存在着。
在这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与道合真的玄妙状态下,他是一颗刚刚在星云中点燃、经历着狂暴核聚变、喷薄着无穷光热的年轻恒星。他是一颗燃料耗尽、行将坍缩、散发着冰冷与孤寂气息的垂死白矮星。他是一道穿越了百万光年漫长距离、见证了无数星辰生灭、文明兴衰的微弱星光。他是在黑洞视界边缘被无限拉长、体验着时间近乎停滞的奇异粒子……
没有我的分别心,没有生的执着念,没有死的恐惧感。他化为了存在本身,与这片宇宙同呼吸,共脉搏,感受着其最底层的律动。
在这种至虚至寂的境地中,他超越了感官,看到了星辰法则的真实。
他看到星辰那看似永恒的生灭循环,其本质不过是宇宙能量从一种高度有序的状态,向着另一种状态转化的永恒律动,如同水汽蒸腾成云,云层降下为雨,雨水汇集成河,江河终归大海,周而复始,无始无终。而星辰之力,正是这种转化过程中,最为精纯、最为本源的体现,它并非单一的某种元力,而是一种近乎原始汤般的混沌能量背景,其中蕴含着构成金、木、水、火、土、风、雷、光、暗的一切基础因子与法则碎片,它是九种灵力诞生前的共同母体,也是它们湮灭后的最终归宿。它本身不具备强烈的属性倾向,却像是最完美的调和剂与催化剂,能够触动、引导、甚至强制九种不同属性的元力,打破彼此间的隔阂与对立,向着更深层次的融合与统一迈进——即,化为混沌。
他看到生命的诞生、成长、衰老与死亡轮回,不过是物质粒子与信息印记在不同载体间的不断重组、传承与演绎,基因片段在血脉中隐秘流淌,记忆与文明在时光长河中沉淀积累。
他看到文明的辉煌兴起与黯然衰落,不过是集体意识、欲望与智慧在浩瀚时间长河中投下的短暂光影与涟漪,所有的荣耀与悲凉,都只是这宇宙宏大叙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过渡篇章。
“生死……有何实质分别?”
“我……与这漫天的星辰,与这流淌的星力,与这构成万物的基础粒子,有何本质不同?”
“过去那般执着于我之形态,我之姓名,我之道路,岂非是认知中最大的虚妄与迷障?”
在极致的死的尽头,于绝对的无我之境,那深藏于他血脉最底层、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洞察、甚至一直在潜意识里压抑着的禁忌力量——道陨天倾血脉,那第三层象征着寂灭与重生终极奥秘、最为坚固的古老封印,在外部的毁灭性压力归于虚无、内部的灵性之光彻底照见万物本真的玄妙契机下,如同春日暖阳下最后一片坚守的残冰,自然而然地、无声无息地……消融瓦解了。
没有预想中的天崩地裂,没有能量爆发的璀璨光景,只有一种回归宇宙本源般的温暖、充盈与圆满感。一股苍茫、古老、浩瀚、仿佛源自宇宙开辟之前、混沌未分之际,同时蕴含着终极终结与最初起始双重至高真意的力量,如同沉睡已久的宇宙之心开始搏动,温和却不可抗拒地从他存在的每一个碎片、每一个粒子中弥漫而出,荡漾开来。
这力量,不是破坏,不是征服,而是呼唤,是重塑,是……定义与统合。
那散逸到星空各处、几乎已经与狂暴星辰之力彻底同化、不分彼此的道基碎片,在这股源自血脉本源的古老力量呼唤下,仿佛听到了君王的号令,纷纷挣脱了混沌的束缚,如同百川归海、万星朝宗,向着某个无形的核心疯狂汇聚。
那与他纠缠、对抗、融合了五年之久、几乎将他意志和存在都彻底同化的磅礴星辰能量,在这股更为古老、更为本源的力量面前,竟变得异常温顺与有序,如同散兵游勇找到了至高无上的统帅,被轻易地梳理、整合、提炼,去芜存菁,然后完美地纳入其掌控体系之中。
曾经破碎不堪、被视为不可能重聚的混沌道基,开始以一种超越过往理解的方式重新凝聚、构筑。但其结构已然发生了本质的、升华般的蜕变。它不再仅仅是一个高效的能量转化与储存漩涡,而是演化成了一个内蕴无穷时空维度、星辰轨迹交织、生灭循环自成体系、仿佛包容了一个完整世界所有可能性的——微缩宇宙雏形!
他过往修行中积累的所有对力量的感悟,前九劫生死考验中获得的珍贵磨练,血脉中沉淀的、来自遥远祖先的古老传承印记,以及这五年死亡中与星辰之力深度融合的体验,此刻如同百川归海,化作洪流,汹涌地涌入这新生的、充满活力的内宇宙道基之中,成为其稳固存在的基石与内部运行的基本法则。
“原来如此……寂灭的尽头,即是新生的起点。”
“唯有经历彻底的死亡,放下一切的执着,方能照见……真正的自我。”
“我……即是包容星辰、调和万力、演化生死的混沌。星辰元力并非外来之力,它本就是我混沌道基的一部分,是促使九源归一的最佳媒介。”
五年沉寂,五年煎熬,五年与星同化,于这无念无想、万法归一的刹那,尽数化为了觉悟的资粮与道基重铸的根基。
星海幻境之中,那具漂浮了五年、早已被所有人包括规则本身判定死亡的尸体,右手食指的指尖,在绝对的寂静中,极其微弱地,但确实无比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他胸膛内部,那沉寂了五年、未曾有过一次搏动的心脏,仿佛被注入了宇宙初开的第一缕生机,发出了低沉、有力、如同远古神人擂动战鼓般的沉重搏动声。
“咚!”
“咚!咚!”
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有力,越来越恢弘,节奏稳定而强大,仿佛一颗新生的恒星在无尽的星云中被点燃,其磅礴的生命力震荡着周围的星空,引得附近的星辰光晕都随之明暗闪烁。
然后,在星辰光芒的映照下,他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眸中,已非人类应有的瞳仁。左眼清澈如九天琉璃,内部仿佛有一轮温暖祥和、滋养万物的大日缓缓旋转,演化着光明生发、希望萌动之景象。右眼深邃如万古永夜,瞳孔最深处是一片缓慢旋转、吞噬一切的混沌星璇,内蕴着归墟沉寂、万物终结之真意。而在双瞳的最核心交汇之处,是一个混沌不明、仿佛蕴含所有可能性的奇点,它包容光暗,统御生死,超越法则。
新生的躯体自然而立,原本早已化为宇宙尘埃的衣袍,此刻由最为精纯、温顺的星辰之力自动编织,形成一件流淌着星辉、铭刻着混沌道纹的神秘战衣。肌肤莹润如同最上等的仙玉,皮下隐约可见如同星河脉络般的能量光路在静静流淌。呼吸之间,其韵律已与整片星海的脉动完美同步,不分彼此。意念微动,甚至无需刻意催动,周遭的星辰便随之明灭闪烁,排列组合,仿佛他已然成为了这片星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它们意志的延伸与体现。
“我,回来了。”
他的声音平静而淡漠,却带着一种仿佛能够重塑规则、定义存在的威严,在这本应无声的真空中,引起了一圈圈无形的、扩散至远方的法则涟漪。
银河使的身影再次于星海中央凝聚。它凝视着眼前这个已然脱胎换骨、气息与整片星空浑然一体的项易,那由亿万星辰构成的、漠然了万古岁月的脸上,第一次清晰无比地浮现出名为惊叹、敬畏乃至臣服的情绪。它缓缓地、无比郑重地,朝着项易,躬身行了一个古老而庄严的礼节,与此同时,视野所及范围内的所有星辰,都随之光芒一暗,如同在向新生的君主致以最高的敬意:
“向死而生,寂灭见性,照见真如,重塑宇宙根基。恭喜……通过最终考验。”
项易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带着勘破生死后的云淡风轻。他无需任何动作,整片星海的星辰便随着他那蕴含混沌真意的念头,自然而然地缓缓流转、排列、生灭。这不是操控,而是共鸣,是认同,是星辰在欢呼其主的归来,在回应他那包容一切的本源气息。
“我明白了,”他轻声道,声音既在识海回荡,也在星空间传响,“第十劫,考的非力之强弱,非智之高下,非勇之有无,而是……舍。舍我之形骸,舍我之执念,舍生死之虚妄分别见,方能粉碎顽空,照见本来面目,方知……我即宇宙,宇宙即我。星辰元力,乃混沌之触媒,归一之桥梁。”
银河使不再多言,化作一道最为纯粹、凝聚了星辰本源终极奥义与祝福的璀璨流光,如同乳燕归巢,毫无阻碍地、完美和谐地融入项易的眉心,与他新生的内宇宙道基彻底融为一体。至此,十劫圆满,混沌道基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内蕴乾坤宇宙的形态,彻底稳固下来。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片已成为他道基一部分、见证了他死亡与新生、承载着他五年寂灭感悟的星空,转身,踏着由星光自然凝结而成的阶梯,沿着那条蜿蜒向上、通往最终之地的小径,步伐沉稳而坚定地,走向那最后的平台,走向那座散发着亘古沧桑气息的古老石殿,走向那或许能解答他所有疑惑、亦或引领他走向更深远道途的——祖师真解。
生死五载,破而后立,道基重塑。血脉三启,真我显现,混沌初成。前方的道路依旧被迷雾笼罩,挑战未知,但项易知道,亲身踏过死亡深渊、于寂灭中重燃生机的他,内心已然无所畏惧。
十关全部通过,项易在生死之间完成了最终的蜕变。此时的他,已经不再是普通的修行者,而是走上了通往无上大道的征程。当他踏出第十阶石台时,回头望去,那片星空已经成为了他内心宇宙的一部分。
生死五年,破而后立。血脉解封,真我显现。真正的传承,就在前方等待。
他缓缓起身,感受着体内澎湃的力量。五年来的生死煎熬,让他的修为直接突破到了万象境巅峰。十大精怪同时躬身:“恭喜通过最终考验。”
项易迈步向前,沿着小径继续向上,终于来到了那片平台,看到了那座石殿和殿前的老者。
这位老者并非能量体,而是拥有真实的血肉之躯。他须发皆白,面容枯槁,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道袍,周身没有任何强大的气息流露,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老翁。
但项易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心脏就猛地一跳,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骤然降临。这老者给他的感觉,比之前遇到的所有混沌守卫加起来还要危险。
老者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双浑浊不堪、仿佛蒙着厚厚阴翳的眼睛。他看向项易,声音沙哑而缓慢,如同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
“止步。”
项易停下脚步,躬身行礼:“晚辈项易,为求祖师真解而来,望前辈成全。”
“真解...”老者浑浊的眼珠似乎转动了一下,声音没有任何波澜,“此地,非有缘者不可入。汝之道,混沌也。然混沌亦有分别,汝之混沌,是归于虚无之寂灭,还是蕴育新生之起源。”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殿门上的两朵青莲。
“择其一,契合者,门开。悖逆者,道消。”
项易目光凝重的看向那两朵青莲。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朵秩序青莲散发出与宗门主流道韵相近的气息,而那朵混沌青莲,则与他自身的道基更为亲近。但这选择,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沉默片刻,并未立刻做出选择,而是反问道:“敢问前辈,何为寂灭,何为起源。”
老者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归于沉寂。“寂灭,万物终焉,法则不存,时空归墟,唯余永恒之空无。起源,无中生有,混沌开辟,清浊分立,演化大千之世界。”
“若依前辈所言,寂灭之后,可是永恒空无?起源之前,又是什么?”项易再次追问,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迷茫。
老者沉默了,似乎在思考,又似乎早已有了答案。“寂灭之后,空无即是一切。起源之前,空无亦是一切。”
“既然如此,寂灭与起源,岂非一体两面,同出于空无,归于空无?又何来分别?”项易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直指本源的力量,“晚辈之道,非纯粹之寂灭,亦非单纯之起源。晚辈之道,乃是包容寂灭与起源、秩序与混乱、存在与空无的...混沌。它既是过程,亦是状态,既是毁灭,亦是新生。它无需归于何处,亦无需从何开始,它...本就是。”
这番话,并非他临时起意,而是穿越门户时,历经万千幻象与规则洗礼,又与诸多混沌守卫战斗、同化后,对自身之道更深层次的领悟。他的混沌道基,在此刻发出了无声的共鸣,周身隐隐有灰蒙蒙的道韵流转,与那殿门上的混沌青莲图案,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呼应。
那枯槁老者第一次真正抬起了头,那双浑浊的眼睛仿佛穿透了项易的肉身,直视他灵魂最深处那团旋转不息的混沌星璇。他看了很久,很久。
石殿周围,一片死寂。只有禁山固有的、低沉的混沌嗡鸣在回荡。
许久,老者缓缓放下了抬起的手指。他那张如同枯树皮般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波动。
“汝言...有理。”
他并未评价项易的选择是对是错,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
“然,道之认同,非口舌之辩。需以汝之混沌,印证祖师遗留之混沌。门后可入,真解能否显化,仍在汝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