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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已过,万籁俱寂。台灯昏黄的光晕下,鲁智深将最后一个数学题的答案工整地誊写在作业本上,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这深夜里唯一的节奏。他搁下笔,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疲惫和某种沉甸甸的东西一并呼出。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墙壁上那面老旧的挂钟上——时针和分针在“1”和“3”之间形成一个钝角,凌晨一点十五分。窗外,一轮清冷的满月高悬,银辉透过薄如蝉翼的廉价窗帘,流淌在堆满书本和试卷的书桌上,也照亮了他年轻却写满疲惫的脸庞。那疲惫之下,是如同磐石般不可动摇的坚定。

“还有三个月……” 他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他揉了揉干涩发胀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收拾好书本,每一个动作都轻如羽毛,生怕惊扰了隔壁房间那本就浅眠的父亲。

推开房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草药和旧家具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鲁智深习惯性地朝父亲的床铺望去,准备道一声晚安——然而,他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父亲的床上——空无一人!

被子被叠得整整齐齐,方方正正地码放在床头,枕头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仿佛从未有人躺过。只有墙上那台老式挂钟,秒针不知疲倦地跳动着,发出“咔哒、咔哒”的单调声响,在这死寂的深夜里,每一声都像敲击在鲁智深的心上,清晰得令人心悸。

“爸?” 鲁智深的心跳漏了一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试探性地呼唤。回应他的,只有挂钟冰冷的滴答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他快步走进厨房,灶台冰冷,但当他拧开保温瓶的盖子时,一股温热的水汽扑面而来——水还是温的!这说明父亲刚出门不久!这么晚了,父亲会去哪里?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他立刻返回房间,拉开抽屉,摸出那支用了多年、外壳有些磨损的手电筒,毫不犹豫地冲出了家门。

五月的夜风带着山野特有的凉意,吹拂着他单薄的校服。村里的路灯稀稀拉拉,光线昏黄暗淡,勉强照亮脚下坑洼不平的小路。他裹紧外套,凭着记忆和直觉,沿着熟悉的小路向村口走去。远处,一种低沉而持续的轰鸣声隐隐传来,打破了夜的宁静。鲁智深循声望去,心猛地一沉——村外那片正在热火朝天建设的新住宅工地上,此刻竟灯火通明!巨大的探照灯将夜空切割成光怪陆离的碎片,机器的轰鸣声如同巨兽的咆哮!

“不会的……爸不可能……” 鲁智深的心瞬间揪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他拔腿就向那片刺眼的光源跑去,脚步踉跄,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慌乱地跳跃。

距离越来越近。工地的景象如同残酷的画卷在他眼前展开:搅拌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吐出灰白色的泥浆;塔吊的巨臂在夜空中缓慢而沉重地移动,吊起成捆的钢筋;几十个身影在尘土飞扬中穿梭忙碌,如同蝼蚁般渺小。鲁智深的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终于,在靠近水泥堆放区的一角,他看到了那个熟悉到骨子里的背影!

父亲鲁长海!他正弯着腰,试图将一袋沉重的水泥扛上肩头。他的动作明显比记忆中迟缓了许多,甚至带着一种吃力的僵硬。当他试图直起腰时,身体猛地一顿,右手下意识地、死死地按住了后腰的位置,脸上瞬间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痛苦!但他只是咬紧牙关,喉结滚动了一下,硬生生将那袋足有百斤重的水泥扛了起来!他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脚步踉跄,却固执地、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轰鸣的搅拌区挪去。每一步,都像踩在鲁智深的心尖上!

鲁智深僵在原地,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父亲不是告诉他,腰伤好多了,现在只在镇上的家具厂做点轻松的零工吗?怎么会……怎么会在这里?!在这个深更半夜,扛着如此沉重的水泥?!

“喂!那小孩!谁让你进来的?!出去!快出去!这里危险!” 一个戴着黄色安全帽、满脸横肉的工头模样的人发现了鲁智深,挥舞着手臂,粗声粗气地呵斥道。

鲁智深置若罔闻!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父亲佝偻的背影上,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愤怒冲上头顶!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猛地朝着父亲的方向冲了过去!“爸——!”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显得微弱而尖锐。

鲁长海正艰难地卸下肩上的水泥袋,听到这声呼喊,身体猛地一僵!他难以置信地转过身,当看清是儿子时,脸上瞬间写满了震惊、慌乱和一丝……被戳穿的狼狈!肩上那袋水泥“噗通”一声滑落在地,激起一片呛人的灰白色烟尘。

“智深?!你……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鲁长海的声音带着喘息和掩饰不住的惊慌,他下意识地想挺直腰板,却因为动作过猛又牵动了伤处,痛得他倒吸一口冷气,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爸!” 鲁智深冲到父亲面前,声音带着哭腔,视线落在父亲那件沾满水泥灰、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工装上,又死死盯住父亲那只始终按在后腰上的手,“你不是说……你不是说在镇上家具厂吗?!你的腰……你的腰到底怎么了?!”

鲁长海眼神躲闪,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没事!就是……就是帮老李顶个班!他家里有事……你快回去!快回去睡觉!明天还要上学呢!” 他伸手想推儿子离开,手却在微微发抖。

“顶班?!” 鲁智深指着工地入口处那个巨大的电子时钟——猩红的数字显示着“02:10”,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谁家顶班会在这个时间?!而且你的腰!你明明疼得直不起来!爸!你到底瞒着我什么?!”

“我说了没事!” 鲁长海突然提高了音量,带着一种被逼到角落的焦躁,但随即又像泄了气的皮球,声音低了下来,近乎哀求,“智深,听话,先回家去。爸……爸一会儿就回去,真的……”

“老鲁!磨蹭什么呢?!” 刚才那个工头不耐烦地走过来,皱着眉头打量着鲁智深,“这是你儿子?赶紧让他走!别在这儿碍事!耽误了工期你负责啊?!”

鲁长海连忙点头哈腰:“是是是!马上走!马上走!” 他转向鲁智深,眼神里充满了恳求,甚至带着一丝卑微,“智深,听话,先回家,好不好?爸求你了……”

看着父亲布满灰尘和汗水的脸上那近乎绝望的恳求,看着他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皲裂的手,鲁智深的心像被无数根针同时刺中!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艰难地点了点头。他转过身,一步一步,沉重地离开了那片喧嚣刺眼的工地。

但他没有回家。他走到工地外围一处堆放着废弃建材的阴影里,蜷缩着蹲了下来。初春深夜的寒意透过单薄的校服渗入骨髓,但他浑然不觉。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工地出口,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他要等父亲下班,他要亲眼看看父亲拖着那样的身体,如何走完这段回家的路。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如同冰冷的沙漏。天边渐渐泛起一丝灰白,鱼肚白挣扎着从黑暗的边缘透出。工地上机器的轰鸣声渐渐稀疏,灯光也一盏盏熄灭。疲惫的工人们如同退潮般,三三两两地从大门走出来,带着满身的尘土和倦意。

鲁智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终于,在几乎所有人都离开后,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父亲鲁长海,最后一个,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他的背佝偻得厉害,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右腿明显不敢用力,几乎是拖着在走。他走得很慢,很慢,不时停下来,用手狠狠捶打几下后腰,然后深吸一口气,再继续向前挪动。

鲁智深的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他死死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他悄悄跟在父亲身后,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回到家门口,鲁长海没有立刻进屋。他扶着院墙,在门口那棵老槐树下缓缓坐了下来。他佝偻着背,从裤兜里摸索出一个皱巴巴的白色小药瓶,拧开盖子,倒出两片白色的药片,看也没看就塞进嘴里,艰难地干咽了下去。然后,他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般,重重地靠在粗糙的树干上,紧闭着双眼,眉头因为剧烈的疼痛而紧紧拧在一起,脸上是再也无法掩饰的痛苦和疲惫。月光下,他额头上渗出的冷汗闪着微光。

鲁智深躲在院墙的阴影里,看着这一幕,感觉自己的心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揉碎!他悄悄退回屋里,故意弄出一些声响,假装刚起床的样子。“爸?你回来了?” 他提高声音喊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哎……回来了……” 鲁长海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带着浓重的疲惫和强装的轻松。他扶着树干,艰难地站起身,又深吸了几口气,才慢慢推门进屋。

早餐桌上,气氛异常沉默。鲁智深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父亲。他注意到父亲拿筷子的手在微微颤抖,夹菜的动作也变得笨拙。他几乎全程都是站着吃饭,偶尔坐下,也是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痛苦,坐下后立刻用手撑着桌面,腰背挺得僵硬。

“爸,” 鲁智深放下碗,试探着问,“你今天……还要去家具厂吗?”

鲁长海正艰难地咽下一口粥,闻言点点头:“嗯,八点上班。” 他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还剩不到半小时,立刻加快了喝粥的速度,显得有些匆忙,“我走了,你上学别迟到。” 他放下碗,几乎是扶着桌子站起来,动作迟缓地推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出了门。

鲁智深站在窗前,看着父亲骑车远去的背影。那背影不再挺拔,而是微微佝偻着,蹬车的动作也显得吃力。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印痕。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他没有立刻去学校。等父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村口,他转身,脚步沉重地走进了父母的卧室。房间简陋得令人心酸,一张老旧的木床,一个掉漆的衣柜,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他犹豫着,最终还是拉开了床头柜那个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是一些针线、旧照片等杂物。他的手在杂物中摸索,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牛皮纸袋。他的心猛地一跳!

他拿出纸袋,深吸一口气,打开。里面是一沓折叠整齐的纸张。最上面一张,是县人民医院的ct检查报告单!他的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冰冷的医学术语,最终定格在诊断结论那一栏:

“腰椎间盘突出(L4\/L5,L5\/S1),伴椎管狭窄及神经根受压。建议:1. 绝对卧床休息;2. 避免负重及剧烈活动;3. 尽快行进一步治疗(药物、理疗或手术评估)。”

日期——赫然是三个月前!

鲁智深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纸张发出簌簌的声响。三个月前!正是高三下学期开学不久,父亲突然“轻松”地告诉他,家具厂的工作时间调整了,晚上能早点回家陪他……原来都是谎言!都是为了让他在家安心学习!

他继续翻看,下面是一张工地临时工的排班表复印件!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夜班安排,从晚上十一点到次日凌晨五点!鲁智深的手指颤抖着划过那些日期,数了数——过去一个月,父亲的名字后面,竟然打了二十个勾!这意味着,父亲有二十个夜晚,是在这片冰冷嘈杂的工地上,拖着病痛的身体,扛着百斤重的水泥度过的!

“爸……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鲁智深喃喃自语,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堤坝,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那些冰冷的纸张上,晕开了墨迹。巨大的心疼、愧疚和一种被欺骗的愤怒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撕裂。

“智深?你怎么还没去上学?” 邻居王婶的声音突然从院子里传来,带着一丝诧异。

鲁智深猛地一惊,手忙脚乱地将东西塞回抽屉,胡乱抹了一把脸,低着头快步走出房间:“王婶,我……我马上去!” 他抓起书包,逃也似地冲出了家门。

…………

一整天,鲁智深都如同行尸走肉。课堂上,老师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他的脑海里反复闪现着父亲扛水泥时痛苦的表情、ct报告单上冰冷的诊断、还有那密密麻麻的二十个夜班记录……它们像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困住。

“鲁智深!” 数学老师的声音如同惊雷,将他从混沌中炸醒,“这道题你上来做一下!”

鲁智深茫然地站起来,看着黑板上复杂的几何图形和公式,大脑一片空白。那些曾经熟悉的符号和线条,此刻变得无比陌生和遥远。

“我……我不会。” 他低声嗫嚅道,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教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数学老师皱紧了眉头,语气严厉:“鲁智深!你最近怎么回事?成绩下滑得这么厉害!还有三个月就高考了,这种状态怎么行?你拿什么考大学?!”

下课后,班主任李老师把他叫到了办公室。李老师是个温和的中年人,此刻脸上写满了担忧:“智深,你最近状态很不对劲,上课老是走神,作业也马虎。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困难?跟老师说说?”

鲁智深低着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球鞋鞋尖,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起了抽屉里的秘密,想起了父亲强忍的疼痛和哀求的眼神……巨大的压力和无助感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

“李老师……我……我想退学。”

“什么?!” 李老师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镜滑到了鼻尖,“退学?!鲁智深!你在胡说什么?!你的成绩一直稳中有升,考上重点大学完全有希望!你知道退学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 鲁智深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再也忍不住,将发现父亲病情、夜间打工、以及那张ct报告单和排班表的事情,一股脑地说了出来。说到最后,他已经泣不成声:“……我爸他……他腰都快断了……还在替我拼命……我……我不能再看着他这样下去了……我要去打工……挣钱给他看病……”

李老师听完,沉默了许久。办公室里只有鲁智深压抑的抽泣声。良久,李老师才长长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严肃:“智深,你父亲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为了……为了让我能安心学习……考上大学……” 鲁智深哽咽着回答。

“那你现在要退学,对得起他忍着病痛、瞒着你、起早贪黑去工地扛水泥的这份心吗?!” 李老师的语气陡然加重,像一记重锤敲在鲁智深心上,“你父亲在用他的身体,为你铺一条路!一条他这辈子都没能走上的路!你现在说要退学,不是辜负他,是在把他所有的付出、所有的牺牲,都踩在脚下!你这是在要他的命!”

鲁智深浑身一震,如遭雷击!李老师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将他心中那个“退学救父”的念头劈得粉碎!他呆呆地看着老师,眼泪无声地流淌。

“可是……可是我爸他……” 他无力地辩解着。

“我知道你心疼父亲!” 李老师打断他,语气缓和下来,带着深深的同情,“但你想过没有,你现在退学去打工,能挣多少钱?能治好你父亲的腰吗?你父亲最大的心病是什么?是你的前途!你只有考上大学,有了出息,才能真正改变这个家的命运!才能真正让你父亲安心养病!这才是对他最大的回报!”

李老师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张纸巾:“这样吧,学校有贫困生专项补助,我帮你申请最高额度。另外,我认识几个需要家教的学生家长,周末你可以去做家教,既能赚点钱补贴家用,又不耽误学习。你看怎么样?”

鲁智深痛苦地摇摇头:“谢谢老师……可是……我爸他不会同意的……他一心想让我把所有时间都用在学习上……”

“那你就更应该把书读好!用成绩告诉他,他的付出没有白费!” 李老师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灼灼,“现在,擦干眼泪,回去上课!别再胡思乱想了!记住,你现在的每一分努力,都是对你父亲最好的安慰!”

…………

放学回家的路上,夕阳将鲁智深的影子拉得很长。他走得很慢,李老师的话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退学不仅不能救父亲,反而是对父亲最大的背叛。他必须找到一条既能继续学业,又能为父亲分担的路。

快到家时,他看到父亲正在院子里给一小片菜地浇水。夕阳的金光洒在他佝偻的背上,他浇水时动作迟缓,每弯一次腰,都显得异常吃力,甚至需要用手撑着膝盖才能慢慢直起身。

“爸。” 鲁智深站在院门口,轻声喊道。

鲁长海闻声转过身,脸上立刻堆起笑容,那笑容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温暖:“回来了?饿了吧?饭在锅里热着,快去吃吧。”

鲁智深没有动。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直视着父亲的眼睛,那眼神里有心疼,有愧疚,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爸,我全都知道了。”

鲁长海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像一张骤然失去支撑的面具:“知……知道什么?”

“你的腰伤,ct报告单,还有……你在工地上的夜班。” 鲁智深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爸,为什么要瞒着我?”

鲁长海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他沉默着,放下手中的水瓢,步履蹒跚地走到院子里的石凳旁,扶着腰,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坐了下去,仿佛在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他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声音沙哑:“来,坐。”

鲁智深走过去坐下,紧挨着父亲。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父亲坐下时身体瞬间的僵硬和那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抽气声。

“智深啊……” 鲁长海望着远处沉入山峦的夕阳,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饱含着无尽的沧桑和无奈,“爸……没什么大本事,大字不识几个,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可你不一样!你聪明,能读书!爸这辈子最大的念想,就是你能考上个好大学,将来坐办公室,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不用像爸这样……卖苦力,看人脸色……”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这点小病小痛……算啥?熬一熬就过去了……爸这把老骨头……还撑得住……”

“可医生说你需要治疗!不能干重活!” 鲁智深激动地打断父亲,声音带着哭腔,“我看到了!那个排班表!一个月二十天夜班!爸!你这样下去身体会垮的!真的会垮的!” 他想起父亲清晨在槐树下吞止痛药的样子,心如刀绞。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有数!” 鲁长海摆摆手,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现在最要紧的,是你的学习!再熬三个月!就三个月!等你考上大学,爸立马去看病!行不行?爸答应你!”

鲁智深痛苦地摇头:“不行!我现在就要想办法!我不能看着你这样!爸,我……我可以退学去打工!我年轻,有力气!我能挣钱给你看病!”

“胡说八道!” 鲁长海猛地想站起来,却因为动作太猛牵动了伤处,痛得他“嘶”地一声倒吸冷气,脸色瞬间煞白!他扶着石凳边缘,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他抬起头,死死盯着儿子,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迸射出严厉到近乎凶狠的光芒,声音也因为激动而嘶哑:“鲁智深!我告诉你!你要是敢退学!敢糟蹋自己的前程!我……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鲁智深的心上!他从未见过父亲如此严厉、如此决绝的样子!他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父亲因痛苦和愤怒而扭曲的脸。

鲁长海看着儿子震惊受伤的表情,胸口剧烈起伏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和后悔。他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疲惫:“智深……爸这辈子……就剩下这点指望了……你要是真为我好……就给我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行不行?就当爸……求你了……”

鲁智深看着父亲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恳求,看着他那双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手,一股巨大的酸楚涌上鼻尖。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哽咽:“爸……我答应你……我一定好好学……”

但他心里,一个计划已经悄然成型。

…………

第二天是周六,天刚蒙蒙亮,鲁智深就轻手轻脚地起床出了门。他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自行车,一路颠簸着来到了县城。按照李老师给的地址,他找到了一家规模不小的教育培训机构。

“你好,我是李老师介绍来的,想应聘兼职助教。” 鲁智深对前台的老师说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自信。

两个小时后,鲁智深带着一份兼职合同走出了机构大门。他被录用了!每周六下午辅导初中生数学,每小时30元。钱不多,但这是一个开始!一个他能靠自己的知识和努力,为父亲分担的开始!

他没有立刻回家。他骑车来到县医院,挂了骨科门诊的号。坐在候诊区冰冷的塑料椅子上,他拿出父亲的ct报告单复印件,一遍遍地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诊断术语。

“医生,我想咨询一下腰椎间盘突出的治疗……” 他将报告单递给一位面容和蔼的老医生,详细地描述了父亲的症状和家里的情况。医生耐心地讲解着保守治疗的方案,推荐了几种价格相对低廉但效果不错的药物,并再三强调必须绝对休息,避免负重。

当天晚上,鲁智深将第一周兼职挣到的120元钱,连同从医院药房买来的、医生推荐的止痛药和活血化瘀药,整整齐齐地放在父亲面前的小方桌上。

昏黄的灯光下,鲁长海看着桌上那叠皱巴巴却叠放整齐的钞票,看着那几盒崭新的药,又抬头看看儿子那张写满疲惫却异常坚定的脸,眼圈瞬间红了!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你……你这是……”

“爸,” 鲁智深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我不会退学。我答应你,我会拼尽全力学习,考上好大学。”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父亲,“但我也不会再让你一个人扛着所有!我找了份周末的兼职,教初中数学,不影响学习。这些药是医生推荐的,你先吃着。等高考结束,我们一起去省城的大医院,把你的腰彻底治好!爸,你答应我,别再瞒着我去工地了,行吗?”

鲁长海颤抖着手,拿起那盒白色的止痛药。药盒冰冷的触感,却像火炭一样烫着他的手心。他看着儿子清澈而坚定的眼神,看着那叠沾着儿子汗水的钞票,浑浊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用力地点着头,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好……好孩子……爸……爸听你的……听你的……”

…………

从那天起,鲁智深的生活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也仿佛被淬炼成了钢铁。

他为自己制定了严苛到近乎残酷的时间表:

?凌晨5:00: 闹钟准时响起。他像弹簧一样从床上弹起,用冷水狠狠搓一把脸驱散睡意,然后坐在书桌前,在台灯微弱的光线下,开始背诵英语单词和古文,声音低沉而清晰。

?7:00-7:30: 匆匆扒几口早饭(通常是昨晚的剩饭或简单的粥),骑车赶往学校。

?白天: 课堂上,他全神贯注,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吸收知识,笔记记得密密麻麻。课间十分钟,别人在休息聊天,他用来回顾错题或预习下节课内容。

?放学后: 立刻回家,路上构思作业思路。到家后,放下书包就开始写作业、复习,晚饭常常是边看书边囫囵吞下。

?深夜: 台灯一直亮到凌晨一点以后。数学压轴题、物理难题、英语阅读理解……他一遍遍演算、背诵、分析。困了就用冷水洗脸,或者用力掐自己大腿。

?周六上午: 雷打不动的自主复习时间,梳理一周知识点,做模拟卷。

?周六下午: 骑车去县城培训机构,给初中生辅导数学。他备课认真,讲解耐心,很快赢得了学生和家长的信任。

?周六晚上\/周日: 完成周末作业,复习家教内容,预习下周课程,周而复始。

李老师很快注意到了鲁智深的变化。他不再是那个心事重重、偶尔走神的少年,而是变成了一台高效运转的学习机器,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一次课间,李老师把他叫到走廊:“智深,你最近学习劲头很足,老师很欣慰。但也要注意劳逸结合,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鲁智深笑了笑,笑容里带着超越年龄的成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谢谢老师关心。我没事。我只是……不想让我爸的腰白疼,不想让他的汗白流。”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坚定,“我必须考上!必须考好!”

一个月后的全市模拟考试,成绩公布那天,整个年级都轰动了。鲁智深的名字,从上次的年级五十三名,如同坐火箭般蹿升到了第二十名!尤其是他的数学和物理,单科成绩都进入了年级前十五!

发成绩单那天下午,鲁智深没有回家。他揣着那张印着鲜红名次的成绩单,骑着车直奔父亲白天打工的工地——这次不是深夜的混凝土搅拌区,而是一个相对“轻松”些的木材加工场。

“爸!” 鲁智深在锯木机的轰鸣声中大声呼喊,挥舞着手中的成绩单。

鲁长海正费力地搬动一块厚重的木板,听到儿子的声音,惊讶地转过身。看到儿子兴奋的脸庞,他放下木板,擦了擦满头的木屑和汗水,快步走过来:“智深?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出啥事了?”

“爸!你看!” 鲁智深迫不及待地将成绩单塞到父亲手里,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我进步了!年级第二十名!”

鲁长海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成绩单上儿子的名字和那个醒目的“20”,又反复确认了几遍。他那张被生活刻满风霜的脸上,先是难以置信,随即皱纹如同菊花般层层舒展绽放,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无比自豪的笑容!那笑容仿佛驱散了所有的疲惫和病痛!“好!好!好小子!真给爸争气!我就知道我儿子行!” 他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用力拍着儿子的肩膀,腰似乎也挺直了几分。

周围的工友闻声围了过来,看着成绩单,七嘴八舌地夸赞起来:

“老鲁!行啊!儿子这么出息!”

“年级前二十!重点大学稳了!”

“老鲁,你以后就等着享福吧!”

鲁长海听着工友们的夸赞,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腰杆也挺得更直了,仿佛那困扰他许久的腰痛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他紧紧攥着那张轻飘飘的成绩单,仿佛攥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

回家的路上,夕阳将父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紧紧依偎在一起。鲁智深骑着车,父亲坐在后座。晚风拂过,带着田野的清香。

“爸,我算过了,” 鲁智深的声音在风中带着兴奋,“照这个进步速度,高考时我冲进年级前十都有希望!重点大学肯定没问题!”

鲁长海坐在后座,感受着儿子年轻有力的蹬车动作,听着儿子充满希望的话语,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爸信你!我儿子肯定行!不过……”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也别太拼了,身体要紧,别累垮了。”

“爸,你才是,别太累着。” 鲁智深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浓浓的关切。他感受着身后父亲身体的重量,那重量里包含了太多太多。他在心里默默发誓:一定要考上最好的大学!一定要让父亲彻底摆脱病痛!一定要让这个家好起来!

…………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月,鲁智深如同一把被反复锤炼的宝剑,锋芒毕露。他的成绩稳定在年级前十,最后一次全市模拟考试,他更是考出了年级第五名的惊人成绩!班主任李老师激动地拍着他的肩膀:“智深!好样的!这个成绩,211大学随便挑!再加把劲,冲刺985!”

高考前一天晚上,鲁长海破天荒地请了假,早早回家。他拖着依旧隐隐作痛的腰,亲自下厨,笨拙却用心地做了一桌子菜——有儿子爱吃的红烧鱼,还有平时舍不得买的肉菜。

“智深,明天就考试了,今晚早点睡。” 饭桌上,鲁长海不停地给儿子夹菜,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别有压力,就跟平时考试一样,正常发挥就行。爸相信你!”

鲁智深点点头,大口吃着饭,心里暖暖的。但他敏锐地注意到,父亲说话时,右手一直无意识地撑着后腰,脸色也比平时苍白许多,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爸,你腰是不是又疼了?” 他放下筷子,担忧地问。

“没事,老毛病了。” 鲁长海摆摆手,努力想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但那笑容却因为疼痛而显得有些扭曲,“快吃饭,菜凉了。”

半夜,鲁智深被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声惊醒。声音是从父母房间传来的!他心头一紧,立刻翻身下床,光着脚跑到父母房门口,轻轻推开一条缝。

昏暗的光线下,父亲蜷缩在床上,身体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抖,双手死死地按着后腰,牙关紧咬,发出痛苦的闷哼,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珠!

“爸!” 鲁智深冲进去,声音带着哭腔,“我送你去医院!现在就去!”

“不……不用……” 鲁长海艰难地摇头,声音虚弱得如同游丝,“抽屉……抽屉里有止痛药……吃了就好……你……你明天还要高考……不能耽误……”

“你都疼成这样了!还管什么高考!” 鲁智深急得眼泪直掉,手忙脚乱地拉开抽屉找出药,倒了水,扶着父亲坐起来吃药。看着父亲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他的心像被放在油锅里煎炸!“爸,要不……要不我明天不考了!我先送你去医院!”

“胡……胡说!” 鲁长海猛地抓住儿子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他瞪着儿子,眼神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你必须去考!必须去!我……我没事!吃了药就好!你要是敢不去……我……我……”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后面的话被咳嗽淹没。

“好好好!我去考!我去考!” 鲁智深连忙安抚父亲,心如刀绞,“但你答应我,如果明天还不舒服,一定要去医院!一定要去!”

…………

第二天清晨,止痛药的效力似乎起了作用,鲁长海的疼痛缓解了一些,但脸色依旧苍白,走路时依旧需要扶着墙。

“爸,你真的不用送我,我自己去就行。” 鲁智深看着父亲虚弱的样子,心疼不已。

“那怎么行?” 鲁长海已经穿好了那件最干净、却依旧洗得发白的衬衫,头发也用水仔细地梳过,“我儿子高考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不送?”

考场外,人山人海,气氛紧张而肃穆。鲁长海帮儿子仔细检查了准考证、身份证、文具袋,一样一样,无比认真。最后,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力量:“去吧,儿子。爸就在这儿,等你出来。”

鲁智深点点头,转身汇入走向考场的人流。走了几步,他忍不住回头望去。

清晨的阳光带着金色的暖意,洒在父亲身上。父亲站在人群边缘,努力挺直着腰背,朝着他用力挥手。阳光勾勒出他佝偻却异常高大的轮廓,鬓角的白发在晨光中格外刺眼,脸上的笑容带着疲惫,却充满了无条件的信任和期盼。

那一刻,鲁智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楚、感动、责任、力量……无数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汹涌澎湃!他猛地转过身,不再回头,挺直脊梁,迈着无比坚定的步伐,走向那扇象征着未来和希望的大门!

“爸,你放心!” 他在心里无声地呐喊,“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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