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槎虚影悬于皇城上空三日,终在第四日黎明时分,随一场不期而至的细雨悄然散去,仿佛从未出现。然而它所带来的波澜,却在景云岫一番巧妙运作下,悄然改变了流向。
《京华雅音》特刊《星槎浅释》已广为流传,文中将星槎定义为“上古先贤智慧结晶”、“盛世德政感天动地之祥瑞”的观点,经由茶楼说书人、街头巷议的不断发酵,逐渐成为京城主流声音。加之“星语剧团”《星槎颂》短剧的推波助澜,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已从最初的惊恐猜疑,转向了对上古传奇的津津乐道以及对当今圣世的由衷赞叹。景云岫更是授意舆情科,暗中引导了几场由“民间学者”(实为镜影分身操控的文人)发起的关于“星象与治道”的清谈辩论,进一步将星槎异象学术化、去妖魔化,彻底剥离了其可能蕴含的“天命警示”意味。
这番“文火烹油”的舆论引导,效果显着。皇帝虽未明确表态,但内侍省传来的口风显示,“圣心甚慰”。朝中那些原本借机攻讦文娱司“蛊惑人心”的声音,在汹涌的“祥瑞”论调前,也渐渐偃旗息鼓。景云岫借此机会,以“整理星象传说,编纂传奇话本以教化百姓”为由,向礼部递了条陈,申请赴京畿乃至更远之地“采风”,搜集民间素材。条陈写得冠冕堂皇,引经据典,将文娱司的职能提升到“辅助教化,淳厚民风”的高度,令人难以驳斥。
批复尚未下达,嬴峻却于一个夜色浓重的晚上,再次不请自来。
这一次,他未走正门,而是如一片落叶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景云岫书房的窗棂之外。月光勾勒出他玄衣冷峻的轮廓,肩头隐约可见包扎的痕迹,是那夜冷宫激战留下的。
“大人伤势可好些了?”景云岫推开窗,让他进来,语气平淡如常,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到来。
“无碍。”嬴峻扫了一眼书案上摊开的舆图与写满批注的条陈草稿,直接切入正题,“采风之请,陛下已准。然,目的地非是京畿。”
景云岫心下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哦?陛下之意是?”
“陨星山。”嬴峻吐出三个字,目光如炬,锁定景云岫,“陛下闻陨星山脚下有古星台遗迹,民间亦多星象传说,命文娱司借采风之名,前往勘察,编纂《星陨传奇》,以彰文治。同时,”他语气微沉,“皇城司得报,幽冥火、天机阁乃至域外势力,皆已派人秘密前往陨星山区域。陛下密旨,文娱司此行,需协助皇城司,查明各方动向,确保……星髓不致落入奸邪之手。”
果然如此!景云岫心中了然。皇帝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既给了文娱司合理的出行名义,又将探查星髓的任务交给了她,背后自然有嬴峻的推动。这无疑是将她彻底推向了风暴中心,但也给了她名正言顺接触星髓的机会。
“云岫明白了。”她颔首,神色凝重,“只是,文娱司皆文人匠师,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与那些江湖势力周旋?”
“本座会派一队精锐,扮作护卫杂役,随行保护。”嬴峻道,“此外,此行一切事宜,皆需听本座号令。景主事只需做好分内之事,搜集素材,编纂传奇,勿要轻举妄动。”他话语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意味。
景云岫垂眸:“下官谨记。只是……搜集素材,难免接触当地三教九流,若遇可疑之事,是否需及时禀报大人?”
“自然。”嬴峻深深看她一眼,“你有玲珑心思,当知分寸。何事该报,何事可自行斟酌,望你好自为之。”他这话,既是警告,也是默许了她一定的自主权。说完,他取出一枚小巧的青铜虎符,“此乃调兵信物,危急时刻,可凭此符向沿途皇城司暗桩求援。但切记,非生死关头,不可轻用。”
景云岫接过虎符,触手冰凉沉重,心知这既是护身符,也是紧箍咒。“谢大人。”
“三日后辰时,东门外码头集合,乘官船沿运河南下,至东陵郡后转陆路前往陨星山。”嬴峻交代完行程,便欲离开。
“大人,”景云岫忽然叫住他,“若……若真找到星髓,陛下欲如何处置?皇城司又欲如何?”她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嬴峻脚步一顿,并未回头,声音冷冽如冰:“星髓关乎国运,自当献于陛下,以固江山。皇城司职责所在,护卫社稷,清除一切威胁。”言罢,身形一闪,消失在夜色中。
景云岫摩挲着虎符,心中冷笑。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嬴峻的真实目的,绝不止于此。不过,眼下还需借他的势。东行已定,她需立刻布局。
接下来的三日,文娱司上下高效运转。景云岫以“筹备大型星象题材史诗剧”为名,抽调精干人员组成“东行采风团”,名单中自然混入了疤脸安排的数名可靠“种子”成员,以及镜影二伪装成的文书先生。周文远留守京城,主持日常事务,并负责《京华雅音》的持续发行,务必保持京城舆论热度。
景云岫本人则大部分时间闭门不出,意识沉浸于玲珑阁之中。
在 静思殿,她结合星语殿推演出的更完整星图与现有情报,疯狂分析陨星山的地形、气候、可能的遗迹分布以及各方势力可能采取的行动模式,预设了数十种突发状况及应对方案。
在 百草园,她收割了一批成熟的特效药材,加紧炼制了更多种类的解毒丹、迷药、疗伤圣品以及数种能临时激发潜能或伪装疾病的奇特药丸。
在 造物工坊,她利用现有材料,改进了几件贴身软甲的性能,制作了一批更加隐蔽的烟雾弹、闪光弹以及简易的机关锁具和信号发射装置。
更重要的是,她再次尝试凝聚镜影分身。随着精神力因近期一系列事件大幅增长,此次竟成功凝聚出镜影四!虽然维持四个分身对精神力消耗巨大,但多一个帮手,便多一分胜算。她令镜影四专注于模仿学习陨星山一带的方言俚语及风土人情,以备不时之需。
出发前夜,景云岫做最后部署。她通过镜影一,确认太子方面似乎因星槎虚影妥善解决且皇帝态度不明,暂时按兵不动,但东宫与天机阁的联络并未中断;镜影三则传回消息,幽冥火在京城黑市收购的矿物已凑齐,数批人马已分批离京,方向直指东方。
山雨欲来风满楼。
辰时,东门外码头,晨雾缭绕。一艘中等规模的官船已升帆待发。景云岫一身利落的出行常服,带着十余名“采风团”成员登船。嬴峻派来的“护卫”早已到位,约二十人,为首的是一名面色冷硬的校尉,名叫赵戈,对景云岫保持表面恭敬,眼神却锐利如鹰。
船只离岸,顺流而下。景云岫立于船头,回望渐远的京城轮廓,心中并无离愁,只有跃跃欲试的兴奋与谨慎。大运河两岸风光流转,由繁华渐至清幽。
行程初期,一切平静。景云岫白日与团员们讨论“剧本构思”,记录沿途风物,夜晚则独自在舱房内研习星图,或通过镜影分身与京城保持联系。她发现赵戈等人纪律严明,除了必要的护卫,并不多言,但对她的行动似乎并无过多干涉。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涌动。船行至第三日夜间,停靠在一处名为“清河口”的繁华码头补给。夜色深沉,岸上灯火阑珊,人声嘈杂。景云岫正在舱内翻阅书卷,忽闻窗外传来极轻微的、有规律的叩击声——是镜影二约定的暗号!
她推开窗,镜影二的身影如鬼魅般滑入,低声道:“主人,码头酒肆发现幽冥火暗桩,正与一伙身份不明的江湖人密谈,提及‘陨星山’、‘先行探路’、‘拦截’等字眼。”
景云岫眸光一凛:“可知拦截目标?”
“言语含糊,但似非针对我们,而是……另一股势力。他们提到一个名字……‘墨先生’。”
天机阁墨渊?!景云岫心念电转。幽冥火要拦截天机阁的人?是内讧,还是……想抢先手?
“继续监视,弄清他们的人数和计划。”景云岫下令,同时心中飞快权衡。此事是否要告知赵戈?若告知,恐打草惊蛇,也暴露了自己暗中的情报网;若不告知,万一幽冥火真有行动,波及己方,后果难料。
片刻后,她有了决断。她唤来一名侍女,吩咐道:“去请赵校尉来,就说我关于明日行程,有事相商。”
赵戈很快到来,神色一如既往的冷硬:“景主事有何吩咐?”
景云岫屏退左右,神色凝重道:“赵校尉,方才我手下人去岸上采买,偶然听得一些江湖人议论,似有歹人欲在明日水路险要处行事,目标不明。我等此行肩负皇命,不得不防。是否需改变行程,或加强戒备?”
她并未提及幽冥火或天机阁,只说是模糊的江湖传闻,既示了警,又保留了余地。
赵戈眼中精光一闪,深深看了景云岫一眼,似在判断消息真伪,随即拱手道:“多谢主事提醒。末将即刻加派夜间值守,并派人前去打探。明日行程,依计划不变,但会倍加小心。”
“有劳赵校尉了。”景云岫点头。
赵戈离去后,景云岫立刻通过镜影二,令其设法在不让皇城司察觉的情况下,给天机阁那伙人一个模糊的警告——比如,制造一点小混乱,或留下一个暗示危险的标记。祸水东引,让他们互相牵制,自己方能坐收渔利。
一夜无话。次日航行,果然经过一段两岸山势陡峭、水流湍急的峡谷。赵戈下令全员戒备,弩手上弦,警惕地注视着两岸。景云岫坐在舱内,指尖扣着银针,精神力高度集中。
然而,直至船只平安驶出峡谷,也未见任何异动。镜影二传回消息,昨夜天机阁的人接到警告后,异常警惕,改变了原定路线,幽冥火的人扑了个空,双方并未接触。
一场潜在的危机,消弭于无形。赵戈虽未说什么,但看景云岫的眼神,少了几分最初的审视,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重视。
景云岫心中微松,知道这第一步的试探,自己算是过了。但她也清楚,这仅仅是开始。越靠近陨星山,水只会越深。
船帆鼓满,向着东方,向着那片隐藏着星语者终极秘密和归途希望的群山,坚定前行。
文舆已定调,东行启帷幕。
暗棋先手落,风波隐于途。
陨星山之路,必是荆棘密布,步步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