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嘉德殿。
昔日庄严肃穆的朝堂,如今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压抑之中。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檀香,却怎么也掩盖不住那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和西凉兵身上特有的膻味。
九岁的汉献帝刘协,穿着宽大的冕服,战战兢兢地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小脸煞白,身体微微发抖。他的目光甚至不敢向下看,只是死死盯着自己紧紧攥在一起的、骨节发白的小手。龙椅旁,设了一张更加宽大、铺着华丽虎皮的坐榻。董卓庞大的身躯深陷其中,他并未着朝服,而是一身玄色精铁鱼鳞甲,外罩猩红大氅,腰间佩着那把杀人无数的九环大刀。他斜倚着,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刀柄上,粗壮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冰冷的金属环扣,发出“嗒、嗒、嗒”的轻响。这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如同催命的鼓点,敲打在每一个朝臣的心头。
阶下,文武百官分列两侧。人人低眉顺眼,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刻意放轻,唯恐引起那位太师的注意。袁隗、杨彪、黄琬等三公重臣,脸色灰败,眼神空洞。王允站在文臣队列中前方,微微垂首,面色沉静如水,但拢在宽大袖袍中的手,却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用疼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他的目光偶尔扫过武将队列最前方那个高大英挺、身披亮银明光铠、如同鹤立鸡群般的身影——吕布!他的眼神深处,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冰冷算计。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一个内侍尖细颤抖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短暂的沉默后,一个头发花白、身着御史大夫服饰的老臣颤巍巍地出列。他是周毖,曾是董卓初入京时拉拢的对象之一。
“陛……陛下,太师……” 周毖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今岁关中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流民百万……司隶校尉宣璠奏请,恳请太师开仓放粮,赈济灾民,以安……以安民心……” 他鼓起毕生的勇气,说完最后一个字,已是汗流浃背。
董卓敲击刀环的手指停了下来。他缓缓抬起眼皮,那双铜铃般的眼睛扫过周毖,如同在看一只蝼蚁。嘴角咧开一个极其狰狞的笑容。
“哦?赈灾?” 董卓的声音如同闷雷滚动,带着浓重的西凉口音,“咱家倒想问问,这关中……还是不是大汉的关中?那些饿死的流民,是咱家的子民吗?嗯?”
他猛地坐直身体,庞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整个御阶,杀气弥漫!“关东那群乱臣贼子,打着讨伐咱家的旗号,烧杀抢掠!他们的兵锋所指,生灵涂炭!这笔账,该算在谁头上?啊?!”
董卓猛地一拍坐榻扶手!
“轰!” 坚硬的紫檀木扶手应声而碎!木屑纷飞!
“啊!” 小皇帝刘协吓得尖叫一声,差点从龙椅上滚落下来。群臣更是齐齐一哆嗦,脸色惨白。
“太师息怒!” 王允连忙出列,躬身行礼,声音沉稳,“周大夫心系黎民,其情可悯。然太师所言极是!关东叛逆,祸乱天下,致使生灵涂炭,实乃罪魁祸首!当务之急,是调集粮秣,稳固京畿,整军备战,一举荡平叛逆,还天下朗朗乾坤!至于赈灾之事……待平叛之后,朝廷自当拨乱反正,抚慰万民。” 他这番话,看似劝解,实则将矛头完全引向了关东诸侯,并巧妙地为董卓的“不赈灾”提供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更暗示了需要集中资源支持董卓打仗。
董卓凶厉的目光在王允脸上停留片刻,狰狞的表情似乎缓和了一分,瓮声瓮气地道:“嗯,还是王司徒明白事理!” 他挥了挥蒲扇般的大手,“赈灾?免谈!传令宣璠,给咱家盯紧了!有敢聚众闹事者,格杀勿论!粮食,一粒也不许出仓!都留着喂咱家的西凉儿郎!”
周毖如蒙大赦,又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着退回队列,面如死灰。
王允垂下的眼帘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厌恶,但抬起头时,已恢复了恭谨:“太师英明。” 他退回队列,目光不经意地与站在武将前列的吕布对上。吕布正用一种复杂难明的眼神看着王允,那眼神里有疑惑,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种野兽般的冷漠和审视。
董卓满意地靠回虎皮榻,目光扫视群臣,最后落在一直沉默不语的城门校尉伍琼身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伍校尉。”
伍琼心头一紧,连忙出列:“末将在!”
“咱家迁都在即,长安宫室尚需修葺。你,给咱家征发洛阳城内及周边所有工匠、青壮民夫,五万之数!限十日内备齐!违令者,斩!” 董卓的命令如同刮骨的寒风。
伍琼脸色剧变。五万民夫!十日内!这简直是竭泽而渔!城中百姓早已十室九空,剩下的也大多老弱病残,哪里去凑五万人?这分明是要逼死人!
“太师……此令……此令恐……” 伍琼嘴唇哆嗦着,想要求情。
“嗯?” 董卓鼻腔里发出一声浓重的哼音,眼神陡然变得无比危险,手再次按在了刀柄上。
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锁定了伍琼!伍琼只觉得呼吸一窒,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他脸色惨白,冷汗涔涔而下,最终只能颓然低下头,艰涩地吐出两个字:“……遵命。”
董卓收回目光,如同驱赶苍蝇般挥挥手:“都滚吧!看着就心烦!” 他显然对今日的朝会感到乏味和不满,尤其是周毖和伍琼的“不识相”。
朝臣们如蒙大赦,连忙躬身行礼,如同潮水般,小心翼翼地、无声地退出这令人窒息的嘉德殿。空旷的大殿里,只剩下董卓粗重的喘息声、小皇帝压抑的啜泣声,以及阶下侍立的西凉武士身上铁甲摩擦的冰冷声响。
董卓眯着眼,看着群臣仓惶退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暴虐的快意。他喜欢这种掌控一切、生杀予夺的感觉。然而,当他目光扫过殿门时,却看到吕布并未随众臣退出,而是站在殿门阴影处,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那双锐利的眼睛,正透过殿门,望向王允消失的方向,眼神复杂难明。
董卓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吕布的眼神,让他心中莫名地升起一丝烦躁。这个义子,勇则勇矣,却如同一匹难以驯服的烈马,心思深沉难测。尤其是最近,似乎与那个总是“明白事理”的王允走得太近了些?
“奉先吾儿。” 董卓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刻意的亲昵和不容置疑的威严,“还愣着作甚?随为父去后殿,尝尝新进贡的西域美酒!” 他必须时刻将这柄最锋利的刀,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吕布收回目光,脸上瞬间换上了恭顺的表情,抱拳躬身:“是,义父!” 他大步走到董卓榻前,如同最忠诚的护卫。然而,在无人看到的阴影里,他紧握方天画戟的手指,却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