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春醒
积雪在檐角化成细流,沿着青瓦的纹路蜿蜒而下,在阶前聚成小小的水洼。倒映在水里的天光忽明忽暗,像极了药圃里刚冒头的嫩芽——那是汤姆寄来的青蒿籽发的芽,带着点怯生生的绿,却在晨露里挺得笔直。
叶璃踩着木屐穿过回廊,木屐敲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惊动了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翅膀扫过挂在廊柱上的药囊,落下几片干枯的艾叶。她伸手接住一片,凑到鼻尖轻嗅,去年的药香混着潮湿的水汽漫开来,倒比新采的多了层沉郁的底味。
“馆主,阿荔把新翻的药圃土样送来了。”阿竹抱着个托盘从月亮门钻进来,托盘上摆着六个陶碗,每个碗里都盛着不同颜色的土:塞北的沙质土泛着浅黄,江南的塘泥黑得发亮,西域的戈壁土混着细碎的砾石,西洋的园土带着腐叶的暗褐,还有总馆药圃里掺了草木灰的熟土,以及……那个被鸟丢下的黑种子发的芽周围的新土,竟泛着淡淡的银白。
“银白的土?”叶璃拿起小勺舀了点,指尖碾开,土粒细腻得像磨过的滑石粉,却带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阿竹在旁边踮着脚看,辫子上还别着朵风干的薰衣草——是上次苏娘寄来的,说熏衣囊用着正好。“阿荔说这土邪门得很,埋了颗野山参下去,三天就冒了新芽,比寻常快了整半月!”
叶璃把土样凑近窗棂,晨光透过云层斜斜照进来,土粒里竟闪烁着极细的光点,像揉碎的星子。她忽然想起老药农说过的“灵土”,说是埋过百年药引的地方才会积出这种土气,能让枯木回春,让新苗速长。“取点青蒿芽来,种在这银白土里试试。”她把陶碗递给阿竹,指尖不经意碰到碗沿,沾了点土屑,蹭在素色的袖口上,倒像落了点霜。
药圃里早已热闹起来。阿桂蹲在畦边,手里捏着把小银锄,正给刚分株的回生草培土。她的辫子垂在肩头,发梢沾着点黑泥,却顾不上擦——回生草的根系脆得像玻璃丝,稍一用力就会断,她得用指尖一点点把土填进根须缝里。“馆主您看,西域的戈壁土混了三成总馆的熟土,这根须就肯往外冒新须了!”她抬头时,鼻尖上沾着的土粒被阳光照得发亮,像颗小痣。
阿里蹲在隔壁畦田,面前摆着排玻璃皿,里面盛着不同比例的酒液——是用去年的山海酒按浓度稀释的。他正用滴管往青蒿芽的土壤里滴酒液,每滴完一滴就翻开笔记本记一行:“山海酒稀释十倍,青蒿芽茎节增长0.3寸,叶片略发皱;稀释二十倍,叶片舒展,新叶边缘带紫晕……”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和他时不时的轻咳声混在一起——这小子开春总犯咳,叶璃让他泡了半月的川贝酒,喉间的痒意才消了大半。
“西洋来的园土性子烈,”阿里头也不抬地说,“得掺点总馆的陈土中和,不然青蒿芽的根会往土里扎得太急,反倒容易折。”他忽然停下笔,指着玻璃皿里的酒液,“您看这稀释三十倍的,酒气刚好能催着芽往上冒,又不会烧根,比单用清水快了近两成。”
叶璃刚要答话,就见阿荔举着个竹篮从篱笆外跑进来,篮子里装着刚采的桃花,粉白的花瓣上还挂着露水。“馆主!苏娘师姐寄的桑树苗到了,裹根的泥团里还掺了江南的塘泥,阿桂说这泥里得拌点西域的戈壁土才好活!”她跑得急,发髻都散了,几缕碎发贴在汗湿的额角,手里却紧紧护着篮子,生怕颠坏了树苗。
桑树苗裹在湿润的麻布包里,根须从麻布的缝隙里钻出来,带着江南特有的黏滑水汽。叶璃解开麻布,指尖抚过虬结的根须,忽然摸到个硬硬的东西——是块小陶片,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苏”字,想来是苏娘特意嵌进去的。她忍不住笑了,这姑娘总爱搞这些小巧思,去年寄来的绣品里还藏着晒干的桂花,泡在茶里香了整月。
“把塘泥和戈壁土按七比三拌,”叶璃吩咐道,“桑苗喜湿却怕涝,戈壁土能沥水,正好中和塘泥的黏。”阿荔应声跑去翻土,竹篮随手放在田埂上,桃花瓣被风卷起来,飘落在阿里的玻璃皿里,在酒液上漾开圈粉晕。
阿里的笔尖顿了顿,忽然低笑:“您看,这花瓣倒比试剂还灵,酒液浓度高的地方,花瓣沉得快,浓度低的地方还浮着呢。”他用镊子夹起片花瓣,放进稀释三十倍的酒液里,花瓣打着转缓缓下沉,像只折翅的粉蝶,“苏娘师姐要是在,肯定要把这景绣进帕子里。”
叶璃没接话,目光落在药圃最东头的畦田——那里的土是阿竹刚从总馆后山挖来的,混着去年烧尽的药渣,黑得发亮。畦边插着块小木牌,上面是阿桂写的字:“试验田·山海酒浸种区”。木牌旁边,几株刚出土的三七苗正顶着紫褐色的种皮,像裹着层小棉袄,在风里轻轻摇晃。
“阿桂,”她扬声唤道,“三七苗的根须掰开看看。”
阿桂应声放下小银锄,小心翼翼地拨开一株三七苗根部的土,用指尖捏着根须轻轻一扯,根须脆生生断成两截,断口处立刻渗出透明的黏液。“您看这黏液,比只用清水浇的稠多了!”她举着根须凑过来,晨光透过黏液,在她手背上投下片淡淡的虹彩,“按您说的,用山海酒稀释五十倍浇了三天,根须比旁的密三成!”
叶璃伸手碰了碰那黏液,指尖微凉,带着点滑腻的韧性——这是药材蓄满生机的征兆。她忽然想起老药农说的“药气”,说是好药材自带一股能钻进人骨缝的劲儿,看来这山海酒浸过的土,是真把药气种进苗子里了。
回廊那头传来阿竹的吆喝声:“馆主!塞北的商队到了,带了石头师兄的信和……一马车的驼绒!”
叶璃转身往回廊走,木屐敲在石板上的声响又轻快了些。刚走到月亮门,就见几个穿羊皮袄的塞北汉子正把捆成垛的驼绒卸在阶前,驼绒泛着柔和的米白色,阳光照在上面,像落了层细雪。为首的汉子见到叶璃,立刻抱拳行礼:“石头师兄说,总馆的药圃棚子该修了,这驼绒铺在棚顶,能挡三九天的风!还说……”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层层解开,里面是块巴掌大的兽骨,骨头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字,“说这是他在狼窝捡到的,上面的划痕像药方子,让您您瞧瞧。”
叶璃接过兽骨,指尖抚过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确实像药方——三横代表三钱,两竖代表两分,还有个歪歪扭扭的“回”字,该是回生草的简写。她忽然笑了,石头这小子,在塞北待久了,连写字都带着股狼性的野劲。
“替我谢他的驼绒,”她把兽骨递给阿竹,“让他收进藏经阁第三排架子,挨着那本西域的兽骨医书放。”又指了指药圃,“告诉他青蒿芽出了,等长到三寸高,就给他寄点种子。”
汉子乐呵呵应着,又从马车上搬下几个陶瓮:“这是塞北的马奶酒,石头师兄说掺进山海酒里,治风寒咳嗽比麻黄汤还快!”
阿竹忙着往库房搬陶瓮,叶璃则提着裙摆走到试验田边。阿里刚记录完最后一组数据,正用清水洗滴管,见她过来,把笔记本递过来:“馆主您看,稀释三十倍的酒液最适合青蒿,稀释五十倍的对三七更有效。”笔记本上画着密密麻麻的折线图,横轴是酒液浓度,纵轴是芽高,每条线的末端都画着个小小的笑脸或哭脸——笑脸是长势最好的,哭脸是被酒液烧了根的。
“把数据抄三份,”叶璃翻着本子,指尖点在“三十倍”那行,“一份给苏娘,让她试试掺在江南的梅酒里;一份给汤姆,问问西洋的薄荷能不能中和酒劲;还有一份……”她抬头望向西域的方向,戈壁土的陶碗还摆在廊下,土粒里的砾石在阳光下闪着光,“给西域的商队,让他们试试用葡萄汁兑山海酒,说不定能酿出新药引。”
阿里点头时,辫子上的薰衣草掉了下来,正好落在三七苗的土垄上。叶璃弯腰捡起,放进阿桂递来的香囊里——这香囊是苏娘绣的,缎面上绣着株缠枝莲,莲心处留着个小小的“医”字。
檐角的冰棱还在滴水,滴在水洼里的声响越来越密,像在数着春天的脚步。药圃里的嫩芽又长高了半寸,沾着的晨露里,映着总馆的飞檐、远处的炊烟、往来的商队,还有那些写在兽骨上、绣在帕子里、记在笔记本上的字迹。叶璃忽然想起老药农说的“医道如流”,原来所谓流淌,从来不是单向的奔涌,而是像这檐角的水,像这药圃的土,像这山海的酒,把塞北的风、江南的雨、西域的沙、西洋的光,都揉进了同一片春醒的土地里。
阿桂忽然欢呼一声,手里举着株刚拔起的青蒿苗:“馆主您看!根须上长新须了!”阳光下,那截嫩白的根须上果然冒出圈细密的绒毛,像镶了圈银边。
叶璃望着那圈银边,忽然觉得,所谓传承,或许就像这根须——老的扎在土里,新的向着光,而连接它们的,从来不是生硬的规矩,是塞北驼绒的暖,是江南塘泥的润,是西域砾石的韧,是西洋园土的新,是所有跨越山海的相遇,在岁月里慢慢熬出的那点甜。
回廊下的陶碗里,银白的土还在闪着光。叶璃知道,等这季青蒿长成,汤姆寄来的种子会带着总馆的土气,石头收到的种子会带着塞北的风,苏娘种下的会带着江南的雨,而留在总馆药圃里的那些,会带着所有地方的味道,在来年的春天,发成更旺的绿。
就像此刻檐角的水,滴着滴着,就把冬雪滴成了春溪,把旧岁滴成了新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