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兰是在第三天清晨发现不对劲的。她端着早餐推开书房门，看见建军蜷缩在椅子上，眼里布满血丝，眼下的青黑像涂了层墨——整整三天，他没合过眼，只靠在桌上打盹，一睁眼就是满脸的疲惫和慌乱。
她心里一沉，悄悄走到书桌边，拉开最底层的抽屉——果然，那包只剩几片的安眠药不见了。不用想也知道，他藏起来了，既不敢吃怕依赖，又睡不着怕崩溃，就这么耗着，把自己熬得只剩一副空架子。
“建军，咱们去看医生。”秀兰蹲在他面前，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不能再这么耗了，再耗下去身体就垮了。”
建军抬起头，眼神涣散，像没聚焦似的盯着她：“看什么医生……。”
“你都三天没睡觉了！”秀兰的声音忍不住发颤，伸手去拉他的胳膊，“我带你去中医院，老中医调理得好，咱们去试试，好不好？”
他本能地想躲，可秀兰的手攥得很紧，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胳膊里。他看着她通红的眼眶，看着她眼底的担忧像潮水似的涌出来，终究没再挣扎——他不忍心再拒绝她，哪怕知道这可能又是一场徒劳。
去中医院的路上，建军裹着厚厚的连帽衫，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出租车里的广播在播放健康资讯，他却死死盯着车窗，不敢看司机的后视镜，怕从里面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走进医院大门，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他的脚步顿了顿，心里莫名发慌。路过分诊台时，隐约听见护士在说“三楼精神科……”，那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耳朵，他浑身猛地一抖，转身就要往外跑，却被秀兰死死拽住。
“别跑！咱们是来看中医的，不是去精神科！”秀兰的声音带着哭腔，紧紧攥着他的手腕，“我带你去看的是调理睡眠的老中医，咱们就抓点药，看完就走。”
他喘着粗气，看着秀兰焦急的脸，慢慢停下脚步。手指冰凉，手心全是汗——他怕被人当成“精神病”，怕别人的指指点点，怕自己真的成了别人眼里“不正常”的人。
老中医的诊室里弥漫着草药的清香，墙上挂着泛黄的字画。白胡子老中医坐在太师椅上，戴着老花镜，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闭上眼睛凝神片刻，突然叹了口气：“肝郁气滞，心神失养，长期焦虑郁结成疾啊。”
建军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人看穿了心事。他别过脸，不敢看老中医的眼睛——原来他的痛苦，都写在了脉搏里，藏都藏不住。
“开几副安神的中药吧，先调调睡眠，心情放宽些，别总钻牛角尖。”老中医拿起笔，在处方笺上写着，字迹苍劲有力，“每日一副，早晚温服，忌辛辣油腻，最重要的是少思虑。”
拿着处方笺去抓药时，建军看着窗口里堆得高高的草药，心里一片茫然。他不信这干枯的草根树皮能治好自己的病，不信几碗苦涩的药汤能驱散心里的绝望，可看着秀兰攥着药包时眼里的光，他终究没说出口。
回家熬药时，厨房里飘满了草药的味道。秀兰守在煤炉边，时不时搅拌一下药罐里的草药，眼神专注得像在做什么稀世珍宝。建军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远远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既愧疚又烦躁——她为他这么费心，可他连相信“能好起来”的勇气都没有。
第一碗药端上来时，褐色的药汁冒着热气，苦涩的味道直冲鼻腔。建军皱着眉，端起碗抿了一口，刚沾到嘴唇就忍不住吐了出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太苦了……”他捂着嘴，声音发哑。
秀兰赶紧拿过碗，转身去厨房拿了糖罐，往药里加了三勺糖，又用勺子搅匀：“加了糖就不苦了，再试试，啊？”她的声音带着恳求，眼里的泪光闪闪的。
建军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接过碗，闭上眼睛，一口气喝了下去——苦涩中带着一丝甜味，像他现在的日子，明明满是绝望，却因为秀兰的坚持，多了一丝勉强支撑的理由。
“不管用没用，喝下去试一试。”他放下碗，声音淡淡的，像是在说给秀兰听，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可他心里清楚，这不过是在浪费时间，浪费秀兰的心血，也浪费自己仅剩的那点希望。
喝了三天中药，睡眠没有丝毫改善。他依旧整夜睁着眼，脑子里全是“辞职没脸见人”“女儿会嫌弃我”的念头，翻来覆去，直到天亮。秀兰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四处打听能改善睡眠的法子。
邻居张阿姨听说后，偷偷告诉秀兰一个“偏方”：“用酸枣仁、百合、莲子一起熬水喝，安神助眠，我家老头子以前失眠就喝这个好的。”
秀兰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当天就去药店买了酸枣仁、百合和莲子，熬了满满一锅水。晚上端给建军时，她眼里满是期待：“张阿姨说这个管用，你试试。”
建军看着碗里浑浊的水，没有说话，端起来喝了下去。味道比中药淡些，带着点百合的清香，可喝下去后，不仅没起到安神的作用，反而让他更烦躁了。
夜里，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像有团火在烧。那些负面的念头像潮水似的涌上来，比以前更强烈——他觉得自己就是个累赘，拖累秀兰，拖累这个家；他觉得女儿肯定会嫌弃他，觉得他这个爸爸没用；他甚至觉得，自己活着就是个错误。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急促。黑暗中，他摸索着爬下床，走到书房，打开了藏在书架后的安眠药——他撑不住了，哪怕知道依赖药物不对，哪怕知道这是饮鸩止渴，他也想睡一觉，想暂时逃离这些让他崩溃的念头。
他倒出一片安眠药，找到水瓶喝一口水把药吞下去，然后蜷缩在椅子上，等着睡意降临。
秀兰被书房的动静惊醒，悄悄走过去，看见他蜷缩在椅子上的背影，手里还攥着那小包安眠药。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捂着嘴，不敢出声，怕惊扰了他，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哭出来。
她知道，中药没用，偏方没用，只有安眠药能让他暂时安静下来。可她更怕，哪一天安眠药也不管用了，他该怎么办？她该怎么救他？
“我该怎么救你啊……”秀兰蹲在书房门外，眼泪掉在地板上，砸出小小的湿痕。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千斤重的绝望。
书房里的建军听见了，身体猛地一僵。他紧紧攥着小药包，却不敢回头，不敢看秀兰的眼睛。他怕看到她眼里的泪水，怕看到她的无助，更怕承认自己是她的累赘，是这个家的负担。
黑暗中，草药的味道还在空气中弥漫，可那苦涩的味道里，却藏着挥之不去的徒劳。他知道，这场与绝望的抗争，才刚刚开始，而他，已经快要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