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门夜市的霓虹灯把空气染成廉价的果汁色。陈秀兰的折叠货架刚支起来,不锈钢管就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打滑,她赶紧往四个角垫上捡来的泡沫板 —— 那是从华强北电子市场垃圾桶里淘的,上面还粘着 “集成电路” 的英文标签。
“左边的蕾丝款摆高点。” 李建军蹲在地上接电线,旧电路板改造的 LEd 灯箱发出滋滋的电流声。红黄绿三色线在他指间缠绕,像在焊接块特殊的 pcb 板。灯箱亮起来的瞬间,“十元三双” 的字样在 “温州皮鞋”“湖南臭豆腐” 的招牌夹缝里炸开。
穿睡衣的主妇捏着袜子往秤上放,“八块卖不卖?” 陈秀兰的指甲在计算器上飞快跳动,荧光屏的 “8.5” 像根不肯弯折的脊梁。李建军的诺基亚在裤兜震动,是车间主任催他回去加班的短信,他按灭屏幕时,看见陈秀兰正把五毛硬币塞进 Ic 卡电话的储值盒,铁皮盒子上用红笔写着 “目标:月租 300 的单间”。
夜市的油烟在灯箱上凝成油膜。穿校服的学生举着烤串经过,火星溅在李建军的工牌上,“工程师” 的烫金被烫出个小黑点。他突然想起总裁办公室的红木桌,那里的雪茄灰都落在水晶烟灰缸里,而这里的焊锡渣只能扫进地沟。陈秀兰的账本从钱箱滑落,某页的 “销售费用” 栏记着 “LEd 灯箱材料费 15 元”,字迹被汗水泡得发虚。
城管执法车的警笛声在晚上九点准时撕裂夜空。第一个跑的是卖盗版碟的光头佬,他的帆布包擦过陈秀兰的货架,三双蕾丝袜应声落地,在油腻的人行道上滚成泥团。“快收!” 李建军的手比焊枪还快,扯断灯箱电线的瞬间,看见陈秀兰正把账本往内衣里塞 —— 那里藏着她所有的积蓄,卷在张皱巴巴的汇款单里。
折叠货架比想象中沉。李建军拖着它冲进窄巷时,不锈钢管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响,像只受伤的野兽。陈秀兰跟在后面,会计账本从内衣滑落,掉进积着雨水的水洼。城管的手电筒光柱扫过墙面,在 “拆” 字涂鸦上投下晃动的光斑,两人突然撞进堆废弃的脚手架,锈铁管在头顶发出摇摇欲坠的呻吟。
“账本!” 陈秀兰挣脱李建军的手往回跑,帆布鞋踩进水洼的瞬间,看见 “资产负债表” 上的 “现金” 栏正被雨水泡成模糊的团。她抓起账本的动作太急,指甲抠破了 “购 Ic 卡电话 50 元” 的记录,纸屑混着泥水粘在掌心,像片洗不掉的疮疤。
李建军把她拽进更深的巷子时,执法车的强光正刺破巷口的薄雾。陈秀兰的会计证从钱箱滚出来,掉进堆烂菜叶里,照片上的马尾辫沾着片烂菜叶,像朵衰败的花。他突然想起春杏送的陕北红枣,此刻应该躺在南山某个宿舍的饼干盒里,而这里的生存,连张纸都护不住。
躲在垃圾桶后面的间隙,陈秀兰开始数损失:七双棉袜、半盒图钉、最重要的账本湿透了。她的手指在 “应付账款” 几个字上摩挲,那里记着欠三娃的电子表钱 —— 瘸腿老板总说 “记账要清,做人要正”。李建军的手机在这时震动,屏幕亮起的光映出巷壁的涂鸦:“深圳,今夜请将我遗忘”。
春杏的消息发来一条彩信,图片是南山区的地图。李建军放大地图,罗湖区到南山区的十七公里像条无法逾越的鸿沟,红色的路线在屏幕上蜿蜒,像条正在流血的伤口。陈秀兰凑过来看时,不小心碰掉了他的诺基亚,电池盖摔开的瞬间,露出里面夹着的半片酸枣核 —— 是她送的那串,不知何时断了线。
雨在后半夜突然落下。两人蹲在拆迁房的屋檐下,看着雨水在账本上漫延,“毛利率 3%” 的字迹渐渐融化。陈秀兰突然笑出声,笑声混着雨滴砸铁皮的响:“昨天还在算什么时候能存够会计培训的钱。” 她撕下湿透的账页,团成球扔进雨里,纸团在积水里打转,像只不肯沉没的小船。
李建军把工牌摘下来垫在屋檐下,让陈秀兰坐着。塑料壳的裂缝里渗出黄土,与账本上的墨渍混在一起,在雨水中晕成幅奇怪的画。他想起总裁说的 “特区速度”,突然觉得这个词在夜市的雨里,变得像张湿透的纸巾。远处的 Ic 卡电话亭亮着灯,投币口的缝隙里卡着枚生锈的一毛钱硬币。
天快亮时雨停了。陈秀兰把晒干的账本页一张张粘在硬纸板上,“现金余额” 栏的数字只剩下 “2”,后面的 “80” 已被雨水带走。李建军的手机收到一条彩信,春杏发了张南山厂区的照片,宿舍楼的晾衣绳上挂满蓝色工装,像片忧郁的海。
“我得去进批新袜子。” 陈秀兰把粘好的账本塞进塑料袋,Ic 卡电话的储值盒空了大半。她的会计证在晨光里泛着白,照片上的笑容被水泡得模糊。李建军突然想起昨夜掉在巷口的三双蕾丝袜,它们此刻应该正躺在清洁工的簸箕里,和烂菜叶、烟头等垃圾一起,等待被运往城市的边缘。
工厂的焊接机在晨光里运转如常。李建军的工牌挂在操作台上,“工程师” 的烫金下多了道划痕 —— 是昨夜拖货架时蹭的。他望着窗外的罗湖区,突然在 pcb 板上焊出个小小的星星,银亮的焊锡在板面上闪烁,像陈秀兰灯箱里那颗不肯熄灭的 “十” 字星。
陈秀兰在笋岗仓库的角落里挑袜子,批发商的计算器噼啪作响,“这批货最少拿五十打”。她的手指划过堆成山的棉袜,突然想起李建军说的 “焊点要饱满”,便把有跳线的次品都捡出来,哪怕批发商骂她 “穷讲究”。Ic 卡电话亭就在仓库门口,她摸出仅剩的两块钱,却不知道该打给谁。
春杏在南山制衣厂的宿舍铺床单,同乡帮她带的陕北土布散发出熟悉的味道。她的手机在枕头下震动,是同乡群的消息,有人说东门夜市查得紧。望着窗外十七公里外的罗湖区方向,她突然把李建军借她的《会计基础》塞进床底,那里还藏着双没送出去的鞋垫,绣着小小的酸枣树。
李建军的诺基亚在午休时响起,是个陌生号码。陈秀兰的声音混着仓库的噪音:“进了批纯棉袜,这次灯箱做小点。” 他摸出工牌看那道新划痕,突然明白有些勋章不必挂在胸前 —— 就像此刻,焊枪的温度和地摊的烟火气,在他血管里流成了同一种热。
东门夜市的霓虹灯又亮了。陈秀兰的新灯箱只有巴掌大,“十元三双” 的字样藏在臭豆腐摊的油烟后。她的账本换了新的,第一页写着 “损失:7 双袜,收获:学会在雨中跑更快”。李建军的工牌依旧挂在脖子上,只是 “工程师” 的烫金下,多了道见证过夜市风雨的伤痕,像枚更真实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