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跨院正屋的八仙桌上,早餐碟子还没撤。半块桂花糕孤零零倚在碟边,银汤匙斜斜搭着,沾着点未干的奶渍。陈一曼陷在铺了厚软垫的太师椅里,手里捏柄檀香扇——寒冬腊月,扇面却慢悠悠晃着,扇出的风都裹着几分得意。
“还是老天有眼,”她往窗外是雪的院子瞥了眼,声音压得低却藏不住雀跃,“听说流了一胎,往后再想怀可就难了。”指尖摩挲着扇骨,又念起另一桩事,“这狗子,去打听少奶奶的动静,怎么还没回话?”
门帘“吱呀”响了,小红端着描金茶盘进来,碧螺春的热气缠着杯沿往上飘。“小姐,刚用过早餐,喝点茶解解腻。”她把茶盏递过去时,眼尾不住瞟陈一曼的脸色——见那嘴角没压下去的笑,心里的算盘顿时敲了起来。
陈一曼抿了口茶,抬眼扫她:“有事就说,别磨磨蹭蹭的。”
“是……”小红故意往后缩了缩,声音压得更低,像怕被人听去,“昨儿我跟平儿姐在丫鬟房说话,她提了少奶奶住院的事,说少奶奶是自找的——性子倔得跟驴似的,怀了孕还跟少爷吵,被推了也是活该,还说……还说这孩子没了,倒省了往后的麻烦。”
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铜盆磕碰的声响。平儿端着盛脏帕子的铜盆进来,撞见屋里这阵仗,脚步猛地顿住:“二姨太,我来收……”
“平儿?你来得正好!”陈一曼没等她说完,突然拔高了声音,“你昨儿,是不是在背后说少奶奶的不是了?”
平儿脸“唰”地白了,手里的铜盆晃了晃,帕子差点掉出来:“我没有!二姨太,我什么都没说!”
小红心里一慌,却硬撑着往前凑了步,手指直指向平儿:“你还狡辩!你明明说了,说少爷动手都没做错!”
陈一曼捏着茶盏,指节轻轻磕在桌沿,“当”的一声脆响。她没像小红盼的那样动怒,反倒扫了眼桌上的残碟,慢悠悠开口:“平儿,你真说过这话?”
“我没有!”平儿急得眼圈都红了,连连摇头,“我跟着您这几个月,啥时候敢传主子闲话?二姨太您明察!”
“你就是说了!”小红还想抢话,陈一曼却突然“嗤”了一声,把茶盏往桌上一放:“说了又怎样?小红,你倒说说,平儿说得不对?”
小红彻底愣住了,张着嘴半天没合上,慌忙摆手:“不是……我不是这意思!可背后议论主子不合规矩,我劝了她两句,她还说我多管闲事……”
“你确是多管闲事!”陈一曼的眼神瞬间冷了,像淬了冰,“上次你偷拿我胭脂,转头诬陷平儿,我念你是初犯没计较。这次又借着少奶奶的事挑事,真当我这院里是你撒野的地方?”
小红膝盖一软,“咚”地跪了下去,眼泪砸在青砖上:“小姐,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陈一曼冷笑,指着门外,“平儿刚进来就戳穿你,还敢嘴硬?去,把廊下的雪扫干净,再把柴房的劈柴都码好——啥时候想明白错在哪,啥时候再进来!”
小红咬着唇爬起来,低着头往外挪。平儿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上前要收桌上的碟子:“二姨太,您别气了,我先把这些撤了。”
“等等,”陈一曼突然叫住她,身子往前倾了倾,“内院那边,还没动静?”
平儿猛地想起正事:“二姨太,正想跟您说,差点忘了!少爷回来了,刚在后院被老太太狠狠训了——这还是头回见老太太发这么大的火,院里的下人都听见了。”
陈一曼瞬间坐直了,手里的扇子也停了:“骂什么了?你听见多少?”
“没听全,”平儿压低声音,“只零碎听见几句,说少奶奶跟日本人跳舞是少爷逼的,还说少奶奶带回一件男人的衣服……其余的就不清楚了,毕竟后院咱们下人不能随便进。”
“现在少爷呢?”陈一曼的指尖攥紧了扇柄。
“方才见他往书房去了,这会子不知走没走。”
“好!”陈一曼眼睛亮了亮,立刻吩咐,“你现在就去盯着,再跟院里的下人多打听打听——总有听全的。有消息马上回来报我,这里不用你收拾,叫别的丫头来就行,快去!”
平儿应了声“是”,转身快步走出正屋。门帘落下的瞬间,陈一曼嘴角又勾了起来,手指在扇面上轻轻划着:“这院子越乱越好,我这边稳住阵脚,安安稳稳做这“稳坐钓鱼台”的人,倒未尝不是上上策。她笑,眼神里添了几分笃定——只要不乱到自己头上,这陈家的浑水,越浑越好。
廊下的雪积得厚,风裹着雪沫子往衣领里钻。平儿正往内字走着,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一绊,整个人往前踉跄了两步,手里的帕子也掉在雪地里。她回头一看,小红正握着扫帚站在身后,扫帚尖还沾着雪,眼神里藏着股子冷意。
“走路不长眼?”小红先开了口,语气冲得很,脚还故意往平儿掉在雪地里的帕子上碾了碾,“这廊下就这么宽,你非要往我扫帚跟前凑,是故意的吧?”
平儿弯腰去捡帕子,指尖刚碰到布料,就被小红用扫帚柄按住了手背。雪水渗进袖口,凉得她一哆嗦。“你干什么?”她抬头看着小红,语气里带了点急,“我没挡你路,是你故意绊我。”
“我故意的又怎样?”小红冷笑一声,把扫帚柄压得更狠,“谁让你总在小姐跟前装好人?上次胭脂的事我跟你道歉了,你还记恨我;!”
平儿的手背被压得生疼,心里的犹豫却被这股子委屈冲散了些。她猛地抽回手,把帕子往怀里塞,声音也硬了点:“我没说你坏话,是你自己诬陷我在先。二姨太罚你扫雪,你不该把气撒在我身上。”
“撒在你身上怎么了?”小红往前凑了步,扫帚尖几乎要戳到平儿的衣襟,“要不是你,我能在二少爷面前出丑?”
平儿愣了愣,问道:“什么意思?”
“你故意逗我心思!”小红握着扫帚柄,手冻得通红,“上次我偷拿二姨太的胭脂,跟你道歉了你还记恨,就等着找机会报复我!你天天跟我说要我嫁给二少爷,就能当主子,不是你把我心气儿勾起来,我怎么敢去找二少爷提亲?”
她越说越激动,眼眶也红了:“结果呢?二少爷当场就说我‘痴心妄想’,在她面前我脸都丢尽了!我算什么东西,也配做他的媳妇?这都是你害的!你还跟管家提我要提亲的事,用不了多久这院子里的人都得知道?他们肯定都在背后笑话我!”
平儿又气又急,抬手狠狠推了小红一把,小红“哎哟”一声,踉跄着往后退,手忙脚乱拄着扫帚柄才站稳,扫帚尖在雪地里划出一道深痕。
“你有那个心思倒怪起我了!你偷二姨太的胭脂,戴二姨太的首饰,是我逼你的?!我顺水推舟帮你,是想成全你,怎么就成害你了?”
她指着小红,声音也高了些:“我还跟你说过,让你别急,等少奶奶回来再从长计议,是你自己忍不住,非要跑去跟二少爷当面提!你控制不住自己的野心,现在出了岔子,倒全怪在我身上?你还三番五次诬陷我,真是小人!下次你再敢胡说八道,我揍你!”说着,平儿扬了扬拳头,吓得小红往后紧缩了缩,可随即又梗着脖子:“你要是不撺掇我,我怎么会这么丢人?你别想狡辩,这仇我记定了!”
说完,她转身拎起扫帚柄向一个角落走去,“哗哗”的扫地声又响起。
平儿握着手指,痛还在,心里却更堵得慌——这种小人可怜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