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的月光带着凉意,淌过晾架上的“桃花雪”素绫。苏清鸢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手里捧着那只兰谷送来的布偶,忘忧兰的绣纹在月光下泛着浅银,像沾了层夜露。凌虚端着温好的桃花酒走过来,陶碗碰撞的轻响惊起檐下的夜蛾,翅尖扫过悬着的染谱残页,带起阵淡淡的檀木香。
“兰婆婆的手艺真巧,”苏清鸢摩挲着布偶的衣角,针脚密得看不见线痕,“这忘忧兰的瓣尖还绣了点金粉,像沾着月光似的。”
凌虚将一碗酒递过去,酒香混着院里的桃花香漫开来:“她年轻时怕是个绣娘。你看这布偶的眉眼,和那封老信上的字迹一样,带着股柔劲儿。”他仰头饮尽碗中酒,喉结滚动的弧度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明天把桃核地浇点水吧,雨后土太实,怕芽钻不出来。”
苏清鸢点头,忽然听见染坊深处传来窸窣声。两人对视一眼,凌虚抓起墙角的染刀,苏清鸢则将布偶塞进袖中,摸出引魂佩——珠子的光透过锦囊,在青砖上投出朵小小的莲花影。
声响来自存放“织星锦”的库房。凌虚推开门时,月光恰好照进,只见个瘦小的身影正抱着匹“紫霞归”布料发抖,怀里还揣着把剪刀。“是……是兰谷来的那个小姑娘?”苏清鸢愣了愣,引魂佩的光落在她脸上,映出满眶的泪。
“我不是要偷!”小姑娘把布料往地上一扔,哭声里带着哽咽,“兰婆婆说……说她快不行了,想最后看看‘紫霞归’的颜色……我、我怕来不及……”
凌虚收起染刀,蹲下身捡起布料:“兰婆婆怎么了?”
“咳疾犯了,躺了三天了……”小姑娘抹着眼泪,指缝里还沾着兰谷的泥土,“她说这颜色像她祖母嫁衣的样子,看一眼就能安心……我、我没忍住就……”
苏清鸢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往染缸跑:“我有办法!”她舀起半碗染着“紫霞归”的余液,又从锦囊里掏出片忘忧兰干叶,在石臼里捣成粉,“把这个带去!用兰谷的泉水调开,涂在窗纸上,月光照进来,就像挂着半匹‘紫霞归’!”
凌虚已经备好了马:“我送你回去。”他将那匹“紫霞归”折成小块塞进包袱,又往里面塞了些治咳疾的药材,“这些药让兰婆婆试试,是太医院的方子。”
小姑娘攥着染液瓷瓶,眼泪又掉了下来:“谢谢你们……兰婆婆说,你们是好人……”
马蹄声消失在巷口时,苏清鸢才发现手心全是汗。她坐在库房的门槛上,看着那匹被放回货架的“紫霞归”,布料上的霞光在月光下轻轻晃,像谁在低声叹息。“你说,兰婆婆能挺过去吗?”
凌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酒气的暖:“会的。她还等着看忘忧兰开花,等着咱们去兰谷喝新酿的桃花酒呢。”他递过来一碗温水,“别担心,小姑娘骑马快,天亮就能到。”
后半夜,苏清鸢睡得不沉,总觉得有兰花香飘进梦里。梦里兰谷的忘忧兰开得正盛,兰婆婆坐在井边,手里拿着那封泛黄的信笺,旁边放着匹“紫霞归”布料,霞光落在她的白发上,像镀了层金。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染坊时,苏清鸢被小王的喊声惊醒。“掌柜的!兰谷来人了!是……是兰婆婆自己!”
她披衣跑出去,只见兰婆婆拄着根桃枝拐杖,站在晾架前,正抚摸着那匹“桃花雪”素绫。朝阳的金辉落在她身上,竟看不出半分病容。“兰婆婆!”苏清鸢跑过去,声音里带着哽咽,“您怎么来了?”
兰婆婆转过身,手里捏着片忘忧兰的新叶:“昨夜梦见这布开花了,就想来看看。”她指着“紫霞归”的方向笑,“那颜色真像我祖母的嫁衣,当年她就是穿着这个颜色嫁过来的,风一吹,霞光照得整个谷都亮了。”
凌虚端来碗热粥:“您先歇歇,小姑娘呢?”
“在马厩喂马呢,”兰婆婆接过粥碗,指尖在碗沿轻轻敲着,“这孩子说,你们的马比兰谷的骆驼温顺,想多待几天学养马。”她忽然从袖中掏出个布包,“给你们带了些新采的忘忧兰种子,撒在桃核地旁边,明年就能一起开花了。”
苏清鸢接过种子包,忽然发现上面绣着行小字:“兰谷春深,长安梦暖”。字迹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认真的劲儿,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兰婆婆在染坊住了三日。每天清晨,她都会坐在后院的桃核地边,看着小王给刚冒芽的桃苗浇水;午后就帮着苏清鸢整理染谱,把那些残缺的染法用红笔补全;傍晚则和凌虚坐在廊下,听他讲长安的趣事,时不时笑出满脸的皱纹。
临走那天,兰婆婆把那只布偶放在“织星锦”的货架上:“让它替我守着这些颜色。等忘忧兰开了,我再来给布偶换身新衣裳。”她看着晾架上的“桃花雪”和“紫霞归”,忽然轻声说,“我祖母说,好的颜色能记事儿,会把人的念想都藏在布纹里,传给后来人。”
苏清鸢和凌虚送她到巷口。兰婆婆的马车渐渐远去,车帘被风吹起,露出里面那匹“紫霞归”布料,霞光在风中轻轻晃,像在挥手告别。
染坊的桃花开得更盛了,粉白的花瓣落在染缸里,与“桃花雪”的染液融在一起,分不清哪是花,哪是色。苏清鸢蹲在桃核地边,将忘忧兰种子撒进土里,凌虚则在旁边插了块小木牌,上面写着“兰谷春”三个字。
“你看,”苏清鸢指着刚冒头的兰草芽,“它们会一起长大的。”
凌虚点头,忽然从怀里摸出张纸,上面是他画的染坊后院图——桃树下有口新砌的小井,井边种着忘忧兰,晾架上挂着“紫霞归”和“桃花雪”,角落里还画着个小小的布偶。“等秋天,咱们就把井挖了,用兰谷的法子存泉水,以后染‘紫霞归’就方便了。”
苏清鸢接过画纸,指尖抚过那些简单的线条,忽然觉得,这染坊的春秋,早被这些颜色、这些种子、这些牵挂,细细密密地织进了日子里。就像那匹“织星锦”,星子暗纹里藏着兰谷的故事,藏着忘忧兰的期待,藏着所有被温柔对待的时光,在月光下,在春风里,轻轻诉说着,永不褪色。
夜里,引魂佩的光透过锦囊,落在那匹“紫霞归”上。苏清鸢仿佛又闻到了兰谷的香气,看到了兰婆婆坐在井边的身影。她知道,有些故事,只要被颜色记住,就永远不会结束。就像这染坊的桃花,年年都会开,就像这忘忧兰的种子,总会在春天,悄悄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