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的晨雾还没散尽，常家督军府的庭院里已响起汽车引擎的低鸣。
常恒站在廊下，把自己的行李和证件收拾好。身后，德国翻译海因里希正清点着行李箱，护卫队长老陈正在检查车里的武器。
汽车驶出督军府大门时，常恒回头望了一眼。那里站着的家人还在挥手。
车队共三辆，他坐的黑色轿车走在中间，前后两辆卡车里载着护卫和物资。刚出城区，沥青路就变成了石子路，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咯吱”的声响。
海因里希靠在车窗上，用生硬的中文感叹：“常，你们甘肃的公路，和柏林的比起来，就像未完工一样。”
常恒没接话，目光落在窗外。昨夜一场秋雨，让本就颠簸的石子路积了不少泥浆。行至三十里铺时，前方传来铁锹铲土的声音——十几个工兵带着二十多个民工正蹲在路边修整路面。
“是工兵处的人。”老陈解释道，“司令说，少爷要走这条路，就把能修的路段都修整了一遍。”
常恒让司机停下车，推开车门走了过去。带队的工兵排长见是他，立刻放下铁锹迎上来，立正敬礼：“少帅！这段路昨儿雨冲坏了，我们一早就过来修好了，保证不耽误您的行程。”
常恒看着民工和士兵们黝黑的脸上挂着汗珠，递过去两袋银元：“辛苦大家了。”众人愣了愣，随即连忙道谢。
车队继续前行，每经过一个重要卡哨，都有卫兵主动上前查验证件，看到常恒的通行文书后，立刻抬手放行。
常恒注意到，这些卡哨前没有收税的牌子，只有一个登记本，记录着来往商会车辆的信息。
“省政府有令，普通百姓过路不征税，只统计商会车辆，每季度统一核算。”老陈指着登记本上的字迹，“以前卡哨多如牛毛，百姓过次路要交三四种税，现在清净多了。”
沿途的村庄渐渐多了起来。土黄色的窑洞依山而建，偶尔能看到几间砖木结构的瓦房，房檐下挂着晒干的野菜。
路上的行人大多穿着打补丁的衣服，但每个人的腰杆都挺得很直，见了汽车也只是扫一眼，便继续忙手里的活计——有的背着新割的一大捆草往家走，有的牵着牛去田里，没有半分好奇或畏惧。
常恒想起小时候去县城玩耍，那时路边总能看到饿殍，如今走了大半天，连一个乞讨的人都没见到。
“这几年督军府、省政府修了水渠，又给百姓换种耐旱的种子，日子总算能过下去了。”老陈的声音带着感慨，常恒望着窗外，一个穿着粗布衫的小孩正追着几只小鸡跑，他母亲站在窑洞门口喊他，声音里满是笑意。
常恒忽然觉得，自己走陆路的的决定是对的。
当车子缓慢驶入陇中黄土高原时，景色变了。比较平整的河谷地消失了，千沟万壑的黄土坡从车窗两侧展开，裸露的黄土被雨水冲刷出一道道沟壑，像老人脸上的皱纹。
天空格外辽阔，湛蓝得没有一丝云彩，轮胎带起黄土粒打在车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常恒让司机放慢车速，透过车窗看到几个衣衫褴褛的农民正蹲在陡坡上，用锄头一点点刨着土，播下冬麦种子。
他们的裤腿挽到膝盖，小腿上沾满了黄土，脸上却没有半分怨色，只是沉默地重复着耕种的动作。
“这里的土地太贫瘠了，”海因里希皱着眉，“在德国，这样的土地根本种不出粮食。”常恒没说话，目光落在远处的窑洞上，洞口挂着破旧的草帘，几个老人坐在窑洞前晒太阳，手里攥着旱烟袋，看着远处的黄土坡，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他们或许一辈子都没走出过这片土地，但愿他们的日子，比以前安稳吧。
行至定西时，集镇上已经很热闹，小贩们在路边摆着摊子，卖着针头线脑、粗布，木制器具，几个穿着军装的士兵正帮着老人挑水，没有半分扰民的模样。
当车队进入平凉地界时，空气中的紧张感骤然浓了起来。公路两旁的制高点处，隐约能看到哨兵的身影，进城之后发现城里轮休的军人格外的多。
常恒等人也没有多停留就又出发了。
车队离泾川越来越近，省界的哨卡也越来越明显。那是一座用钢筋混凝土浇筑成的哨卡，高达两米，两侧各有一个重机枪工事，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公路。
几个穿着甘肃军装的士兵上前查验证件，看到常恒的通行文书后，立刻打开栏杆：“少帅，一路小心！到了陕西地界，记得多留意西北军的人。”
车子驶过省界的那一刻，常恒明显感觉到了变化。原本还算平整的石子路，瞬间变成了坑洼不平的土路，车轮碾过泥坑，车身剧烈颠簸起来，海因里希没坐稳，脑袋撞到了车顶，疼得他龇牙咧嘴。“天啊，这就是陕西的公路？”他揉着脑袋，满脸难以置信。
更明显的变化在前方的哨卡。几个穿着灰布军装的西北军士兵正站在路边，手里端着步枪，腰里系着粗布腰带。看到车队驶来，他们立刻上前拦停，为首的士兵走到车窗前，态度生硬地说：“出示证件！”老陈递过去一个证件和一些银元，他接过去掂掂重量。
“去西安做什么？”他的口音带着陕西腔，语气很不客气。“求学。”常恒平静地回答。士兵又问了几句，才不情不愿地放行，嘴里还嘟囔着：“甘肃来的人，都得查仔细点。”
车子驶离哨卡时，老陈冷笑着说：“西北军的人，向来跟咱们不对付。”
车队在土路上颠簸了两天，终于看到了西安的城墙。那是一座巨大的古城墙，青砖砌成的墙体高达十米，城楼上挂着“西安府”的木牌，城门口来往的人很多，有穿着军装的士兵，有挑着担子的小贩，还有穿着西装的商人，一派热闹景象。
常恒让司机停在城外不挡别人路的地方，想看看这个时代的西安城墙。
西安确实要比金城大得多，但繁华程度还比不上金城。路边不时能看到西北军的士兵，他们穿着灰布军装，有的背着老旧的步枪，有的甚至还拿着大刀，军容松散，和甘肃的德械师形成了鲜明对比。
海因里希指着那些士兵，凑到常恒耳边说：“常，他们的装备，比你们差太多了。”
常恒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涌起一股自豪感。
在督军府和省政府的治理下，如今甘肃的公路虽不如上海、北平，但比这边强的多；甘肃的军队虽不如中央军规模大，但纪律严明、装备精良；甘肃的百姓虽依旧贫穷的稳定，但至少能吃上饭、能安稳过日子。
“走，去城里找客栈。”常恒推开车门，钻进车里，脚步坚定。他知道，西安只是他陆路旅程的第一站，接下来还要去看看北平、去看看东北、去看看西伯利亚。
夕阳西下，西安的城墙被染成了金黄色。常恒站在路边，看着来往的人群，忽然想起姐姐常宁。她和那一批人应该快到上海了吧，毕竟他们是坐飞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