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捧着新制的枇杷膏往潇湘馆去。穿过沁芳桥时,但见水面浮着些许落花,随着流水打着旋儿。这几日黛玉咳嗽又重了些,宝玉特意嘱咐我送这枇杷膏来。
才走到潇湘馆的月洞门前,就听见里头传来雪雁清脆的嗓音。我放慢脚步,见雪雁正将一包人参交给紫鹃。
太太做什么呢?紫鹃接过人参,随口问道。
雪雁理了理衣裳:也歇中觉,所以等了这半日。她忽然压低声音,姐姐,你听我说个笑话儿。
紫鹃放下手中的针线,抬起头来。阳光透过竹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因等太太的工夫,和玉钏儿姐姐坐在下房里说话儿,雪雁凑近些,谁知赵姨奶奶招手儿叫我。
紫鹃挑眉:她叫你做什么?
我只当有什么要紧话,雪雁撇嘴,原来他和太太告了假,出去给他兄弟伴宿坐夜,明儿送殡去。跟他的小丫头子小吉祥儿没衣裳,要借我的月白缎子袄儿。
紫鹃闻言,唇角微扬:你借了?
我想啊,雪雁歪着头,他们一般也有两件子的,往脏地方儿去,恐怕弄脏了,自己的舍不得穿,故此借别人的。
你倒是明白。紫鹃轻笑。
雪雁得意地道:借我的弄脏了也是小事,只是我想他素日有什么好处到咱们跟前?所以我说了:我的衣裳簪环都是姑娘叫紫鹃姐姐收着呢。
紫鹃忍不住笑出声:好个小机灵鬼!你不借给他,往我和姑娘身上推,叫人怨不着你。
可不是!雪雁笑道,他这会子就下去了,只怕此时已去了。
我站在门外,听着这番对话,心里暗叹雪雁这丫头果然伶俐。赵姨娘素日刻薄,连小丫头们都不愿沾惹她。
这时,雪雁忽然压低声音:姑娘还没醒呢。姐姐可知道,昨日我回来时看见宝玉一个人坐在沁芳亭后头桃花底下掉眼泪呢。
紫鹃手中的针线一顿:在哪里?
在沁芳亭后头桃花底下。雪雁道,也不知是谁给了他气受,坐在那里发呆,我问他话,他反倒让我快走,说怕被人看见生口舌。
紫鹃脸色微变,忙放下针线,对雪雁道:你好生听着姑娘叫。若问我,就说我马上回来。
说着,她匆匆出了潇湘馆。我忙闪身到竹丛后,见她快步往沁芳亭方向去了。
我略一思忖,也跟了上去。穿过一片桃林,果然看见宝玉仍独自坐在昨天的石头上,肩头落满了花瓣,眼神空洞地望着水面。
紫鹃走到他身边,轻声道:二爷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宝玉抬起头,见是紫鹃,苦笑道:你怎么来了?不怕人说闲话?
二爷说哪里话。紫鹃在他身旁的石头上坐下,方才雪雁回去说,看见二爷在这里伤心。
宝玉别过脸去:我有什么好伤心的。
二爷何必瞒我。紫鹃柔声道,可是为着日间我的话?
宝玉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带。
二爷要知道,紫鹃叹道,我们姑娘如今大了,不比小时候。这园子里人多口杂,若是有个闲言碎语,吃亏的总是姑娘。
我何尝不知。宝玉低声道,只是......连说句话都不成了么?
春风拂过,桃花瓣簌簌落下。我看着他们二人坐在桃树下,一个满面愁容,一个温言劝解,忽然想起宝玉小时候在黛玉床前守着的情景。那时他们形影不离,何曾想过要避嫌。
二爷可记得,紫鹃忽然道,去年这个时候,你们还在这桃树下斗草玩?
宝玉嘴角泛起一丝笑意:怎么不记得。林妹妹输了,还生气不理我。
那时二爷编了个花篮哄姑娘,紫鹃也笑了,姑娘明明喜欢,却偏要扔在地上。
后来我又捡起来,偷偷放在她窗前。宝玉说着,眼神又黯淡下来,如今连送个东西都要经过你们了。
紫鹃沉默片刻,轻声道:二爷,不是我们要拦着。只是......宝姑娘来了之后,多少双眼睛盯着潇湘馆。前儿我还听见几个婆子在背后嚼舌,说姑娘......说姑娘不知礼。
宝玉猛地站起身:谁说的?
二爷小声些。紫鹃忙拉住他,这些话何必当真。只是提醒二爷,如今不比从前了。
我看着宝玉紧握的拳头,心里一阵酸楚。这大观园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暗流涌动。宝玉和黛玉自幼亲密,如今却要处处避嫌,难怪他要伤心。
我不过说了那两句话,为的是大家好。紫鹃轻声道,你就赌气,跑了这风地里来哭,作出病来吓我。
宝玉忙抬起头,强笑道:谁赌气了!我因为听你说的有理,我想你们既这样说,自然别人也是这样说,将来渐渐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着自己伤心。
阳光透过花枝,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看见他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心里不禁一酸。
紫鹃轻轻叹了口气,挨着他在石头上坐下。这个举动让宝玉有些诧异,他挑眉笑道:对面说话你尚走开,这会子如何又来挨我坐着?
你都忘了。紫鹃理了理裙裾,几日前你们姊妹两个正说话,赵姨娘一头走了进来——
她顿了顿,我才听见他不在家,所以我来问你。正是,前日你和他才说了一句燕窝,就歇住了,总没提起,我正想着问你。
我站在竹丛后,听见二字,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宝玉确实向老太太提过这事。原来是为了黛玉。
宝玉沉吟道:也没什么要紧。不过我想着宝姐姐也是客中,既吃燕窝,又不可间断,若只管和他要,太也托实。
紫鹃专注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带。
虽不便和太太要,宝玉继续道,我已经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个风声,只怕老太太和凤姐姐说了。我竟没告诉完他。如今我听见一日给你们一两燕窝,这也就完了。
紫鹃眼睛一亮:原来是你说了,这又多谢你费心。我们正疑惑老太太怎么忽然想起来,叫人每一日送一两燕窝来呢。这就是了。
春风拂过,扬起一阵花雨。宝玉伸手接住一片花瓣,轻声道:这要天天吃惯了,吃上三二年就好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说不尽的关切,连站在远处的我都能感受到那份真挚。紫鹃显然也被打动了,她低头沉默片刻,再抬头时眼中已有了泪光。
二爷......她轻声道,你的心意,姑娘何尝不知。只是......
我明白。宝玉打断她,我都明白。
二人一时无言。我看着他们并肩坐在桃花树下,一个锦衣公子,一个素衣丫鬟,却因着对同一个人的关爱,此刻显得如此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