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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陵容看着那几个老嬷嬷灰溜溜去干活的背影,只觉得心口一阵滚烫。

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与扬眉吐气的兴奋。

她看向孙妙青,对方脸上却连一丝胜利的喜悦都没有,仿佛只是随手处理了一份无关紧要的公文。

“姐姐,她们……”

“一群仗着老资格,却没认清掌事之人的蠢货而已。”

孙妙青的声音很平静,她转过身,将那份被忽略了许久的菜单重新拿起。

“考成之法既定,如今便该细化筹谋了。”

安陵容没听懂什么是“考成之法”,但她明白,正题来了。

青珊适时上前,手里捧着另一份卷宗,是关于宴会人员的统筹安排。

“娘娘,按仪制,侍宴的太监宫女需按品阶列队,乐工……”

孙妙青抬手打断了她。

“《中和韶乐》太闷了,换成江南丝竹。”

青珊一愣:“娘娘,祭月大典用韶乐是祖制……”

“祭月时用,宴饮时换。”孙妙青的指尖在菜单上轻轻划过,像是在检阅一份至关重要的战报。

“皇上是满人,敬天法祖,奶皮子点心和萨其马这类饽饽,是用来安抚太后和宗亲的,代表我们尊重传统,这是根本,不可有失。”

“但朝中汉臣居多,桂花鸭、藕盒这些菜,是做给他们看的,叫顺应时局。”

“皇上最近为年羹尧在前朝的跋扈而心烦,听不得庄重沉闷的雅乐。换上江南丝竹,靡丽,松弛,能让他暂时忘却烦恼。”

安陵容屏住了呼吸。

一道菜单,一首曲子,竟被姐姐说成了朝堂布局。

“还有,翰林院的赋诗助兴环节,挪到宴会后半段。”

孙妙青的指尖停在“螃蟹”二字上,嘴角勾起一抹冷意。

“螃蟹一事,我已分派景仁宫那几位去盯着了。”

“让她们亲自去盯着,告诉御膳房,但凡有一只蟹缺了腿,断了鳌,就直接送到景仁宫去,问问皇后娘娘,这就是她调教出的‘好规矩’。”

安陵容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窜上后脑。

这哪里是分派活计,这分明是递过去一把沾着毒的刀。

“至于器皿……”孙妙青看向安陵容,眼神锐利。

“告诉内务府,这次家宴,不用珐琅彩,太小家子气。全部换成赤金和白玉的器皿,酒壶要用整块的和田玉雕的。”

安陵容大惊失色:“姐姐!这……这会不会太奢靡了?怕是会引来非议!”

“非议?”孙妙青笑了。

“又不是现做的,不还是从库房拿的吗?“

”而且要的就是所有人都看到这份‘奢靡’。”

她凑近安陵容,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砸在安陵容心上。

“皇上刚登基未满三年,年羹尧在前朝气焰嚣张,国库看着充盈,实则暗流涌动。这时候,皇上最需要什么?”

安陵容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需要一场盛世。”

“他需要让所有人看到,在他的治理下,国泰民安,皇家气派恢弘。”

孙妙青心中默念,他需要用一场奢华的晚宴,来掩盖他权力未稳的焦虑。

“我等此举,非为铺张,乃是为皇上彰显圣威,添砖加瓦。“

”你所耗的每一分银两,都将化作皇上心中对你的嘉许。”

安陵容彻底怔住了。

她感觉自己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被孙妙青这番话彻底颠覆了。

原来,讨好皇上,竟能这般营谋筹算?

孙妙青的目光,落在了菜单的最后。

那上面,原本是一片空白。

她拿起笔,在菜单上重重写下五个字。

鲤鱼跃龙门。

她将菜单递给安陵容,声音清晰。

“告诉御膳房总管,这道菜。”

“滚油淋上鱼身时,鱼嘴必须昂首张开,朝着皇上的方向。”

“我要让皇上,让这满宫的人都看到。”

孙妙青抬起眼,看向紫禁城最高远的天空,那里权力交织,风云变幻。

这宫里,永远不缺想要跃龙门的鱼。

而我,就是那个能给他们机会的人。

***

酉时初,祭月大典依祖制而行。

孙妙青跪在嫔妃席中,神色肃然,眼角的余光却没闲着。

景仁宫那三位老嬷嬷,此刻正围着香案忙得满头大汗,腰都快弯进了尘埃里,再无半分先前的倨傲。

御座上的皇帝,祝文念得沉稳有力,祈求着国泰民安。可孙妙青看得分明,他念到“风调雨顺”时,眉心那道浅纹又深了些,显然是想起了前朝年羹尧的那些糟心事。

皇后领着众妃拜月,一举一动都标准得像是刻出来的,可那张温婉的脸在朦胧月色下,却显得有些僵。

焚月光码的青烟袅袅升起,仪式结束,众人移步澄怀园宴饮正殿。

甫一入内,一股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

没有沉闷的雅乐,取而代之的是婉转清丽的江南丝竹,靡丽又松弛,像一只温柔的手,瞬间抚平了人心头的褶皱。

御座两侧,皇亲国戚与朝中重臣们压着声音交谈,目光却都被席上那一片璀璨的流光所吸引。

赤金的碗碟,白玉的酒壶,在宫灯的映照下,折射出一种近乎蛮横的奢华。

这哪里是家宴,这分明是一场盛世的宣告!

太后在皇帝的亲自搀扶下落了座,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孙妙青身上,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

皇帝落座后,那股从前朝带来的沉郁之气,终于被殿内婉转的丝竹声冲淡了些许。他靠着椅背,紧绷了一天的肩膀,不自觉地松弛下来。

这曲子不是往日大宴上的《中和韶乐》,没有那种端着架子的庄重,反而靡丽又松弛,像是江南水乡的蒙蒙细雨,润物无声地就钻进了人心里,将那些烦躁的褶皱一一抚平。

皇帝的目光扫过全场,掠过那些在赤金碗碟和白玉酒壶的辉光下,显得格外恭谨的宗亲重臣,脸上露出了些许久违的笑意。

很好。

这才是他要的气派,这才是天家该有的盛景。什么国库空虚,什么权臣跋扈,在这一片璀璨奢靡面前,都不过是癣疥之疾。

他的视线习惯性地滑向嫔妃席位,在菀嫔的位置上停了一瞬。

那里空着。

皇帝嘴角的笑意淡了下去。苏培盛早就回禀过,菀嫔“身体抱恙”,告了假。

抱恙?

皇帝心里冷哼一声。前脚她的奴才顶撞了玉答应,后脚她就病了,真是巧得很。

他想起流朱那张倔强的脸,想起玉答应哭诉时提到的那句“真心待人”。

真心?真心就是成日里愁云惨雾,让他一看见就觉得心烦吗?

前朝有年羹尧给他添堵,回了后宫,还要看一张活像谁都欠了她的脸。

一股烦躁涌上心头,又被他迅速压了下去。

罢了,不来也好。省得在这良辰美景里,看见她那副神情,倒了胃口。

他收回目光,不再去看那个空位,转而将赞许的眼神投向了主位上的孙妙青。

瞧瞧,这才是懂他心思的。

他朗声道:“今夜良辰美景,又有丝竹悦耳,慧嫔费心了。”

孙妙青起身,屈膝一福,声音清朗:“为皇上分忧,是臣妾的本分。”

皇后端着得体的笑容,紧跟着开口:“是啊,看到如此气象,便知我大清国泰民安,皆是皇上圣明之功。”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婉,可邻座的安陵容却看得清楚,皇后捏着茶杯的指节,用力到几欲透出骨色。

酒过三巡,菜肴如流水般奉上。

当那道清蒸螃蟹端上来时,孙妙青端起酒杯,浅浅呷了一口。

只见盘中八只螃蟹,只只青背白肚,金爪黄毛,形态完整,威风凛凛,连一根细小的蟹腿都未曾缺失。

一位素来以懂吃闻名的宗室王爷抚掌赞道:“好!今年的螃蟹品相极佳!慧嫔娘娘治下有方啊!”

孙妙青闻言,故作惶恐地起身:“王爷谬赞。臣妾年轻,经验不足,多亏了皇后娘娘体恤,特意派了景仁宫的张嬷嬷亲自盯着这道菜,才能保证这螃蟹不出半点差池,全了皇家的体面。”

她将功劳不轻不重地推给了皇后,话里话外都在说,这才是景仁宫该有的高标准。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飘向了皇后。

皇后脸上的笑容端庄,看不出一丝不适,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以此掩饰。

皇帝抬眼看了孙妙青一眼,眼神里多了一丝兴味。他夹起一只蟹螯,慢条斯理地品尝着,心情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宴至高潮,丝竹声暂歇。

小卓子高亢的唱喏声,响彻整个澄怀园。

“传——慧嫔娘娘特献,贺中秋吉菜——”

“鲤!鱼!跃!龙!门!”

话音落下,两名健硕的太监抬着一个巨大的白玉盘,步履沉稳地走上殿中。

玉盘之上,一条足有三尺长的金色鲤鱼昂首挺立,鱼鳞在灯火下闪着金光,形态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破浪而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安陵容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袖中的丝帕被她攥得变了形。

孙妙青却稳坐席间,只抬手做了一个手势。

御膳房总管亲自端着一小锅滚沸的热油,快步上前,在万众瞩目之下,将那滚油从鱼头开始,均匀地淋遍鱼身!

“滋啦——”

一声脆响!

那鲤鱼的嘴,在热油的浇淋下,竟猛地张开,发出一声细微的“咔”,鱼头高高昂起,正正地朝向了御座之上的皇帝!

皇帝霍然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双目圆睁,死死盯着那条“活”过来的金鲤,脸上是难以言喻的震惊,随即转为一种被深深触动和理解的狂喜!

鲤鱼跃龙门!

这哪里是一道菜!

这分明是一句献给帝王的,最直白,也最懂他的颂歌!

是在告诉他,在他的治下,天下英才,无不盼着能跃过龙门,为他效力!是在告诉他,眼前的困局只是暂时的,一个真正的盛世,正在到来!

孙妙青缓缓起身,在皇帝灼热的目光注视下,盈盈下拜。

“臣妾恭祝皇上,江山永固,四海升平。”

“这天下,永远不缺想要跃龙门的鱼。”

她抬起眼,迎上皇帝那双燃着火焰的眼眸。

“而能给他们机会的,唯有皇上您这位真龙天子。”

皇帝大笑出声,胸中的郁结之气一扫而空,他亲自走下台阶,扶起孙妙青。

“好!好一个鲤鱼跃龙门!”

皇帝紧紧握着孙妙青的手,对着满朝文武和后宫众人,朗声宣布:

“慧嫔巧思,甚合朕意!赏!”

孙妙青顺势抽回手,屈膝一福,面色从容。

“多谢皇上,为皇上分忧,是臣妾的本分。不过今夜,臣妾可不敢独占了这份风头。”

她眼波一转,看向邻座的安陵容。

“和贵人也为了这次夜宴备下了一支舞,想要献给皇上,以祝我大清江山永固,天下太平!”

此言一出,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安-陵容。

席间顿时响起一阵细碎的议论。

“跳舞?谁不知道和贵人善歌,什么时候会跳舞了?”

“慧嫔刚献上那般惊世骇俗的吉菜,她这时候出来,不是自取其辱吗?”

富察贵人更是没脑子地凑到齐妃耳边嘀咕:“姐姐,她这不是上赶着给慧嫔当垫脚石吗?”

在一片或好奇或轻蔑的目光中,安陵容盈盈起身,向御座上的皇帝与太后施了一礼,声音清泉般干净。

“臣妾不才,愿以一曲‘墨舞’,为陛下与太后娘娘助兴。”

墨舞?

众人面面相觑,闻所未闻。

话音落下,两名太监已抬上一面巨大的素白绸缎屏风,立于殿侧。另一名宫女则捧上盛满浓墨的青玉砚盘,置于场中。

乐声陡然一变,从之前的雍容华贵转为空灵清越,带着几分江南水乡的潮润气息。

安陵容并未更衣,仍是一身云霞般的绯色宫装,广袖飘飘。她走到砚盘前,抬眸,深深望了皇帝一眼。

那目光里有平日的羞怯,更有今夜不容错辨的自信。

乐声渐密,她动了。

身姿柔韧,翩然旋转,第一个回旋,长长的水袖便如蜻蜓点水,精准地拂过砚盘,袖口边缘瞬间蘸饱了浓墨。

众人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她竟要以袖为笔!

借着旋转的力道,安陵容身形一掠,已至屏风之前。皓腕轻抖,沾了墨的袖口在白绸上划出一道遒劲而飘逸的弧线。

是山脊,也是流水。

舞即是笔,笔随舞动。

她的步伐轻盈跳跃,仿佛脚下不是冰冷的金砖,而是荷塘中的浮叶。每一次点地、每一次腾挪,都计算得恰到好处。

蘸墨、挥洒、点染、勾勒……

所有动作皆在行云流水的舞蹈中一气呵成。

她时而以袖泼墨,写意山水;时而以指尖轻点,勾勒细节。

更在一个惊人的后仰弯折中,身形如新月,发髻上的一支玉簪尾梢,竟也扫过绸面,在山石间添上了一抹若有似无的青苔。

神来之笔!

殿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前所未见的,融舞蹈与书画于一体的表演夺去了心神。只听得见清越的乐声,她舞动时衣袂的窸窣声,以及墨迹晕染绸缎的细微声响。

皇帝的目光被那道绯色身影牢牢锁住。

他见过她的刺绣,听过她的歌喉,却从未想过,她竟有这般惊世的才情。

这不再是取悦人的技艺,而是一种充满智慧与风骨的创造。

他看着那道绯色身影在白绸与墨砚间穿梭,仿佛一个误入凡尘的精灵,正在以天地为卷,挥洒胸中丘壑。

她的眼神始终与她的创作融为一体。望向屏风时,是全神贯注;掠过众人时,是谦逊自持;而每一次与皇帝目光的短暂交汇,都像一次无声的叩问——

看,这就是我,安陵容。一个能与你在才情与境界上对话的女子。

乐声渐缓,趋于尾声。

屏风之上,一幅酣畅淋漓的《风雨芙蕖图》已然呈现:远山含黛,近水微澜,一株芙蕖于斜风细雨中傲然独立,亭亭玉立,风骨尽出。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安陵容的最后一个动作也恰好完成。

她以一个极美的姿态旋身止步于屏风前,不知何时,手中已多了一支置于砚边的细小勾线笔,为那朵芙蕖,轻轻点上了花蕊。

笔落,画活。

她再次盈盈下拜,气息微喘,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脸颊绯红,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动。

“臣妾献丑了。”

死寂之后,是轰然爆发的喝彩与惊叹!

“好一个‘墨舞’!好一个风雨芙蕖!”

“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太后更是喜笑颜开,指着那画连连称奇:“皇帝你瞧,这画里的荷花,倒比御花园里的更有精神些!”

皇帝抚掌大赞,目光灼灼地看着殿中那女子。

“舞中有画,画中有舞,何止是匠心独运,简直是才思无双!”

他望着那幅气势与细腻并存的画,再看向场中央那个低眉顺目却光芒难掩的女子,心中涌起复杂的震撼。

他知道,这场精心设计的“墨舞”,观众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人。

孙妙青的“鲤鱼跃龙门”,说的是他身为帝王的雄心。

而安陵容这幅“风雨芙蕖”,画的却是他身为一个男人的孤寂与傲骨。

一个懂他,一个知他。

好,真是好极了!

皇帝心中郁结之气一扫而空,竟是直接从御座上站起,缓步走下台阶,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亲自走到了安陵容面前。

他伸出手,虚虚一扶。

“和贵人,平身。”

安陵容受宠若惊地抬起头,正对上皇帝那双深邃又带着激赏的眼眸,脸颊瞬间红透。

皇帝转过身,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苏培盛身上,朗声开口,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欣赏与愉悦。

“如此才情,赏白玉如意一柄,蜀锦百匹,黄金百两!”

喧闹鼎沸的大殿,在皇帝下旨赏赐之后,反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无数道目光,或嫉妒,或艳羡,或探究,尽数落在安陵容身上。

苏培盛见状,连忙高声唱道:“吉时已到,悬灯挂谜,诸位主子娘娘都可一试,猜中者,皇上有赏!”

几个小太监应声而出,将早已备好的各色宫灯悬挂起来,灯下坠着写了谜题的纸笺。

往年的这个时候,总是妃嫔们最活跃的环节,争着抢着在皇上面前表现聪慧。

可今夜,却没人动。

所有人的心思,还都停留在方才那一场惊艳的墨舞和那一道石破天惊的“鲤鱼跃龙门”上。

珠玉在前,瓦石难当。

这时候谁上去猜谜,都像是在那幅绝世画卷上,笨拙地添上了一笔败笔。

富察贵人撇了撇嘴,凑到齐妃耳边,酸溜溜地嘀咕:“还猜什么呀,风头都让他们俩出尽了,咱们上去,不过是给人家当陪衬。”

齐妃难得聪明了一回,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闷头吃着自己面前的点心,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场面一时有些冷。

皇后端坐着,脸上的笑容依旧得体,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她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茶叶,开口试图挽回场面:“苏培盛,念一道来,让大家听听。”

“嗻。”

苏培盛取下一张,高声念道:“一点一横长,一撇到南阳,十字对十字,太阳对月光。”

殿内静悄悄的。

这谜题不难,可没人愿意当这个出头鸟。

皇后捏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正要点个人名,御座上的皇帝却忽然笑了。

他没看那些灯谜,目光饶有兴致地在孙妙青和安陵容之间转了一圈,朗声道:“朕也出个谜,你们来猜。”

众人精神一振。

皇帝亲自出题,这意义可就不同了。

皇帝慢悠悠地开口,声音里带着笑意:“素袖轻沾墨,绯衣舞作山。画中人独立,画外人已痴。打一景。”

话音一落,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哪里是猜谜,这分明是在回味方才安陵容的那支墨舞!

安陵容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头几乎要埋进胸口里,一颗心又甜又慌。

皇后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像一张快要开裂的瓷器。

孙妙青却在此时站了起来,对着皇帝盈盈一福。

“皇上,臣妾斗胆,猜这谜底。”

皇帝挑眉:“哦?慧嫔说说看。”

孙妙青微微一笑,声音清脆,传遍了整个大殿:“皇上此谜,谜面是和贵人妹妹的惊世之舞,可这谜底,却是皇上您的慧眼识珠啊。”

她顿了顿,目光流转,看向满座宾客。

“若无皇上这般懂得赏鉴的知音,和贵人妹妹的才情,也不过是锦衣夜行,无人得见。所以臣妾以为,这谜底,是皇上的圣明。”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捧了安陵容,又将最高的赞誉送给了皇帝。

皇帝先是一怔,随即爆发出一阵畅快至极的大笑。

“好!好一个慧眼识珠!好一个圣明!”

他指着孙妙青,对众人道:“你们瞧瞧,什么叫心思玲珑,这就叫心思玲珑!”

他看向苏培盛:“慧嫔解谜有功,再赏!和贵人的画,给朕好生收着,挂进养心殿西暖阁!”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养心殿西暖阁,那是皇帝批阅奏折累了,歇息的地方!

将安陵容的画挂在那里,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安陵容惊喜交加,脑中嗡嗡作响,几乎是凭着本能再次跪下谢恩,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成调的颤抖。

孙妙青则从容地坐回原位,稳稳端起面前的白玉酒杯,隔着数步之遥,对刚刚起身的安陵容遥遥一碰。

安陵容的目光撞进她的眼底,那里面没有半点得意,只有一片了然的平静。

这平静像一剂定心丸,让她瞬间从狂喜的晕眩中镇定下来。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一夜,春熙殿与延禧宫的风头,彻底盖过了中天明月。

接下来的游园赏月,皇帝兴致极高,竟直接舍了御驾的龙舟,点了只小船,只让孙妙青和安陵容陪着,泛舟湖上。

岸上其余的妃嫔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艘小船成为湖心唯一的焦点,连放荷花灯祈福都显得心不在焉。

齐妃一边往嘴里塞着桂花糕,一边含糊不清地对富察贵人抱怨:“本宫瞧着那船,心里怎么就这么堵得慌。”

富察贵人酸得牙根痒痒,撇了撇嘴:“姐姐是堵得慌,我是看得眼晕。那金光玉器的,晃得人眼睛疼。”

湖心小舟上,青珊正小心伺候着,眼尖地瞥见岸边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凑到孙妙青耳边低语:“娘娘,是碎玉轩的流珠,在为菀嫔娘娘放灯祈福呢。”

孙妙青的目光淡淡扫过,只见那盏荷花灯上写着“病愈”二字。

她心里哂笑一声。甄嬛这病,生得倒是时候,避开了今夜的锋芒,是聪明。

可这宫里,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你避开了,有的是人想挤上来。

午夜,分食福礼,散宴。

皇帝按例赏下如意、荷包等节礼,众人谢恩退场。

皇后走在回景仁宫的路上,夜风吹起她的衣角,却吹不散她脸上的寒霜。

剪秋跟在身后,脚步轻得像只猫,连大气都不敢出。

良久,皇后才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澄怀园方向。那里,太监们正手忙脚乱地收拾着那些奢华的赤金白玉器皿,在月光下依然刺眼。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冰碴子。

“本宫倒是小瞧了她们。”

“一个懂得以势压人,一个懂得用情动人。”

她转过头,看着剪秋,眼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墨色。

“一个鲤鱼跃龙门,一个风雨芙蕖……真是好得很啊。”

“去告诉江福海,让他盯着点碎玉轩。”

剪秋一愣:“娘娘,是碎玉轩?”

今晚大放异彩的不是春熙殿和延禧宫吗?

“蠢货!”皇后低斥一声,“今夜她们风头越盛,就越是有人容不下她们。本宫现在动她们,只会落一个善妒的名声。”

她抬眼望向碎玉轩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可若是菀嫔自己不争气,惹得皇上厌弃,那可就怪不得任何人了。”

“本宫倒要看看,当皇上心里有了新的知己,他还会不会记得那个,只长了一张相似脸的旧人。”

***

湖心小舟悠悠荡荡,终于靠了岸。

皇帝的心情显然极好。

他下了船,并未急着上御驾,反倒是在岸边踱了两步,夜风拂面,带着桂花的甜香,吹散了最后一丝酒意。

“今夜,朕很高兴。”

皇帝负手而立,看着面前垂首而立的两个女子,声音里带着一种久违的松快。

孙妙青应答得体:“皇上龙心大悦,是臣妾们的福气。”

皇帝却摆了摆手,转向安陵容。

“你的那支舞……”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画得好,舞得更好。”

安陵容的心跳得厉害,脸颊的红晕在夜色里也清晰可见。

“臣妾……献丑了。”

“不是献丑。”皇帝打断了她,往前走了一步,这个动作让安陵容的呼吸都停了半拍。

皇帝转身对苏培盛吩咐。

“摆驾延禧宫。”

短短五个字,像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湖面。

安陵容猛地抬起头,满脸的不可置信,随即又被巨大的狂喜淹没,连忙跪下。

“臣妾……恭送皇上。”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皇帝笑了笑,亲自虚扶了一把,便转身离去。

孙妙青站在原地,看着皇帝的背影和安陵容几乎要站不稳的身子,脸上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她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安陵容的手背。

“妹妹,快回去准备吧。”

安陵容这才如梦初醒,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眶都红了。

“姐姐……我……”

“去吧。”

***

春熙殿内,灯火通明。

春桃和青珊激动得脸都红了,围着孙妙青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孙妙青由着她们伺候着卸下钗环,脸上并没有太多喜色,只安静地听着。

直到换上常服,她才挥手让旁人都退下,只留了青珊和春桃。

“高兴完了?”她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

春桃的笑脸一僵,呐呐地点了点头。

“娘娘,难道您不高兴吗?”

“高兴。”孙妙青放下茶盏,“但今夜之后,春熙殿的门槛,就要被踏破了。”

青珊心思更细,立刻明白了孙妙青的意思。

“娘娘是说,今夜风头太盛,会招来嫉恨?”

“不是会,是已经。”孙妙青看着烛火,火苗在她瞳孔里跳跃,“皇后那把刀,磨得锋利得很。她今夜不会朝我们砍过来,因为那太明显,会落人口实。”

她顿了顿,声音冷了几分。

“但她会找一块更软的磨刀石,来试试刀锋。”

春桃还是不太明白,青珊的脸色却已经变了。

“娘娘的意思是……碎玉轩?”

***

景仁宫的空气,冷得能结出冰来。

皇后已经卸了妆,只着一身家常的凤穿牡丹常服,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银剪子,一下一下地剪着烛花。

火苗随着她的动作,忽明忽暗,映得她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也晦暗不明。

剪秋和江福海跪在下面,头垂得低低的,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

“都瞧见了?”

良久,皇后才开了口,声音平平的,听不出情绪。

“奴才瞧见了。”江福海答道,“春熙殿和延禧宫,今夜是……大获全胜。”

“大获全胜?”皇后冷笑一声,手里的剪子“咔哒”一声,将烛芯剪得太短,火苗猛地一缩,殿内暗了一瞬。

“一个拿捏帝王心术,一个揣摩男人心思,倒是好一对会唱双簧的好姐妹。”

她将银剪子扔在盘子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本宫原以为,那个孙妙青不过是有几分小聪明。如今看来,是本宫小瞧了她。”

剪秋大气不敢出。

皇后静默了片刻,忽然开口。

“碎玉轩那位,最近如何了?”

江福海连忙回话:“回娘娘,菀嫔一直称病,闭门不出。除了她的心腹流朱,谁也不见。”

“病了?”皇后端起茶盏,用杯盖撇着茶叶,“病得倒是时候。”

她呷了一口茶,又缓缓放下。

“本宫听闻,她父亲甄远道,最近在吏部,似乎有些不顺遂?”

江福海心头一凛,立刻明白了皇后的意思。

“是,听闻是为了一桩陈年旧案,被人参了一本,皇上把折子留中了。”

“哦?”皇后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弧度,只是那笑意,比殿外的夜风还要凉。

“既然菀嫔病着,想来是思念家人了。这做女儿的,最是牵挂父母。”

她看向江福海,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在吐信。

“去,把这个消息,想个法子,‘不经意’地传进碎玉轩。”

“让菀嫔好好‘养病’。”

江福海重重点了个头,腰弯得更低,将自己的身影缩进宫殿的阴影里。

“奴才遵旨。”

***

延禧宫内,安陵容坐立难安。

殿里烧着上好的香料,暖意融融,可她却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冷,手心里攥着的丝帕几乎要被汗浸透。

桌上,皇帝赏下的白玉如意和一匹匹光华流转的蜀锦,就那么随意地堆着,换做往日,她定要一一看过,细细抚摸,可现在,她一眼都顾不上。

她已经打开衣柜换了三套寝衣,从月白的软绸到烟霞色的轻纱,每一件穿在身上,对着镜子一照,都觉得不妥。

不是这里太素,就是那里太艳。

皇上真的好久没看她了。

宝娟终于忍不住上前按住她又要去解衣带的手。

“小主,我的好小主!您快别折腾了,您穿什么都好看,再换下去,天都要亮了!”

安陵容抚着自己滚烫的脸颊,一颗心擂鼓似的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今夜发生的一幕幕。

孙姐姐那道石破天惊的“鲤鱼跃龙门”,

她自己那支豁出一切的“墨舞”,

还有皇帝最后看她的那个眼神……

这一切,都像一场太美太不真实的梦。

她抓住宝娟的手,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宝娟,你说……皇上他,真的会来吗?”

宝娟用力回握住她冰凉的手,重重点头:“会!一定会的!小主今夜光芒万丈,奴婢在殿外远远看着,都觉得移不开眼,更何况是皇上呢!”

就在这时,殿外庭院里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小太监拉长了调子,高亢尖细的唱喏声,划破了宫苑的宁静。

“皇——上——驾——到——”

这五个字,像一道惊雷,直直劈在安陵容的脑门上。

她浑身一颤,刚才所有的胡思乱想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要出去接驾。

提着裙摆快步迎了出去,动作急得险些绊倒。

她跪在冰凉的殿门外,夜风吹起她鬓边的碎发,拂过滚烫的脸颊,带来一丝清醒的凉意,却怎么也降不下她心头的火热。

一双明黄绣金龙的龙靴,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她的面前,占据了她全部的视野。

她不敢抬头,只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轻叹。

“地上凉。”

一只温热有力的手伸了过来,不容拒绝地托住了她的手臂,将她从地上扶起。

安陵容顺着那股力道站起身,这才敢偷偷抬眼,正对上皇帝含笑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白日里的威严和沉郁,只剩下纯粹的欣赏和温存,像是被江南丝竹浸润过的湖水,让她几乎要溺毙其中。

“不必如此紧张,”皇帝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酒后的微醺,“朕又不是老虎。”

他松开手,转而牵住她的,引着她往殿内走。

“朕还在回味你的那支舞,那幅画。”皇帝的脚步很慢,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她听,“画得好,舞得更好。”

安陵容的心跳得更快了,脸颊红得能滴出血来,只能低着头,任由他牵着。

进了内殿,皇帝的目光扫过桌上那些赏赐,笑了笑:“喜欢吗?”

安陵容呐呐地点头:“喜欢……谢皇上恩典。”

“喜欢就好。”皇帝拉着她坐到榻边,亲自为她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鬓发,指尖温热的触感让她又是一颤。

他凝视着她,眼神深邃。

“今夜,延禧宫的月色,比澄怀园的更美。”

安陵容只觉得自己的魂魄都要被那双眼睛吸进去了。

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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