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练,清冷地铺满宣勤殿金砖玉砌的地面。偌大的宫殿深处,烛光摇曳,只照亮御案旁一方不大的区域。隆裕帝身着常服,斜倚在宽大的御座上,半闭着眼,手中无意识地捻动着一串温润的念珠。
檀香的青烟在寂静中袅袅升腾,却驱不散这深宫内苑特有的、沉甸甸的压抑。
殿角阴影处,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显现。来人全身裹在毫无纹饰的夜行衣中,面罩遮脸,唯露出一双精光内敛、不带丝毫感情的眸子。他身上没有一丝多余的声息,仿佛本身就是殿宇的一部分。他单膝跪地,垂首恭肃,声音压得极低,如同秋风吹动枯叶:
“禀陛下。五殿下落水事,已查明。”
隆裕帝捻动念珠的手指微微一顿,并未睁眼,只发出一个低沉的鼻音:“嗯。”
“事发于王府湖心亭。贴身宦侍秦怀,被四殿下府总管许立心腹小成子支往库房,一去近两刻。亭周护卫被五殿下屏退。五殿下其时独在亭中,心神恍惚,失足落水。”密卫的声音毫无波澜,陈述着冰冷的事实。
“真只是…‘失足’?”隆裕帝终于缓缓睁眼,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深不见底。
“落水处栏杆左数第三根,其下方内侧近水面处,发现残留微量桐油痕迹,手法老练,几不可查。库房桐油领用记录,四殿下府所属采办处,三日前曾支用过半罐桐油。小成子与秦怀同去库房后,曾以查看贵妃遗物清单为由,单独行动约一盏茶时间,位置靠近存放‘杂油’的角落。
王府护卫统领孙炳,其胞弟之女,上月刚被纳为四殿下府一管事侍妾。”密卫的回答精准、干练,只抛出铁证,不做任何揣测。
但指向,已经无比清晰。
殿内陷入一片更加死寂的沉默。星月菩提在隆裕帝指间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节奏似乎略微快了一丝。
“老四…”隆裕帝低低地吐出两个字,眼中没有意外,只有更深沉的阴鸷,那阴鸷并非是针对老四,更像是对这永无休止的骨肉相残的厌倦与冰冷。他抬眼,目光锐利如电,扫向下方:
“去查查老二。此事,他可知晓?” 言语中没有任何疑问,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流程。密卫刚刚的汇报只字未提二皇子,但帝王之心,看到的远不止水面一层涟漪。
“尚无线索直指二殿下参与。”密卫如实回答。
“是么?”隆裕帝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老四想做这出头的鸟……背后没人看着、等着、甚至暗中推一把,朕是不信的。盯着他,还有他的人。”
他没有说出“敲打”二字,却用了更隐晦也更危险的方式——加派人手,严密监视。
“喏。”密卫躬身领命,如同鬼魅般再次悄然融入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
殿内重归寂静,只有烛芯爆开的轻微噼啪声。隆裕帝沉默地坐着,目光穿透摇曳的烛影,落在虚空。老五的落水,究竟是巧合利用了那一次心神恍惚,还是……本身就是一个精密的局后局?老四急躁了,老二太沉得住气。至于老五……他那副病弱惊悸、无意追究的样子,是真是假?
帝王心中那杆天平的刻度,在无声地调整。
许久,他轻轻叩了叩御案旁的金铃。
清脆的铃声在夜里分外清晰。一位穿着青色内侍服、面容普通得看过即忘的中年太监悄无声息地快步走入,垂手恭听。这是侍诏内监,掌宫中紧要文书传递。
“中书省今夜当值舍人是谁?”隆裕帝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漠。
“回陛下,是左司郎中王允修当值。”内监恭敬回答。
“传朕口谕。”隆裕帝缓缓道,字句清晰,“着王允修即刻拟旨:兴业侯嫡长子鲁宁,质性忠纯,少时伴读,五皇子左右多年,侍奉勤谨,不离不弃。今于王府湖心危难之际,奋不顾身,忠勇护主,救皇子于倾覆之间,其功甚伟。特敕封为‘云骑尉’,赏钱千贯,锦缎百匹。即刻颁行。”
内监身躯微不可察地一震,随即叩首:“奴婢遵旨。”他不敢多言一句,更不敢流露任何惊讶,领命后疾步退出殿外。
这旨意……实在太突兀了!
夜风带着凉意,穿过长长的宫廊。王允修正在灯火通明的中书省值房内整理今日奏章抄件,听闻圣上深夜单独传诏拟旨,已觉诧异。待听清内监转述的内容后,更是瞬间懵住。
兴业侯那傻儿子?鲁宁?奋不顾身救五皇子?封云骑尉?!
他执笔的手都僵在了半空。这……这简直匪夷所思!鲁宁痴傻憨憨之名,长安城谁人不知?他能有什么奋不顾身的忠勇之举?五皇子落水之事,内里本就讳莫如深,各府讳言。这圣旨如此直白地点出湖心落水、奋不顾身,本就透着古怪。赏赐勋爵更是骇人听闻!
云骑尉虽只是从七品上的武勋散官,品阶不高,但代表的是皇家恩宠!是给有功之臣、或贵戚子弟的体面台阶!赐给一个公认的傻子?!还是兴业侯那个不受待见的傻儿子!
王允修只觉得后背发凉,头皮阵阵发麻。帝王心思,难测如渊海!这荒唐无比的诏令背后,隐藏着什么?是借鲁宁这傻子敲打所有皇子——包括落水的五皇子?是暗示五皇子遇险另有隐情,以此敲山震虎?还是……纯粹就是陛下心血来潮,昏聩不明?
他不敢深想,更不敢拖延。压下心中惊涛骇浪,强自镇定心神,深吸一口气,铺开黄麻纸,饱蘸朱墨,以工整端丽的馆阁体,一笔一划,将这荒诞却又透着森冷杀气的诏令誊写而出。
次日,中书省行文门下省,门下省录黄驳议,自然无人敢对圣旨本身提出异议(哪怕再荒谬),只是走个过场。当日午后,这道震惊朝野、令人瞠目结舌的嘉奖诏令,便如同投入一池冰水的烙铁,轰然发布!
“兴业侯长子鲁宁……奋不顾身……救皇子于倾覆之间……其功甚伟……特敕封为云骑尉……”
消息如同野火燎原,迅速传遍各府衙、勋贵门第、乃至于长安街巷。茶馆酒肆里,无数人嗤笑不已,议论纷纷:
“呵!鲁家那傻小子竟也有今日!”
“救皇子?我看是他自己掉下去五殿下救他还差不多!”
“哈哈,云骑尉?傻侯爷?”
“陛下……莫不是真给湖风吹糊涂了?”
兴业侯府
当家主母、鲁宁的继母捧着那份措辞荒诞、却盖着皇帝宝玺的圣旨,脸上的表情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阵青一阵白,最终化作一片虚假的惊喜,尖着嗓子对下人喝道:“快!快给大少爷更衣!进宫谢恩!我们宁儿……出息了!” 语气中的震惊、嫉妒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交织难辨。
而被封了“云骑尉”的当事人鲁宁,却只是摸着脑袋,看着那块小小的银鱼符和送来的一堆闪亮的绸缎和铜钱,咧着嘴傻乐:“嘿嘿……景哥儿给的……好吃的!” 在他心里,这远不如周景昭醒后对他笑一笑更值得高兴。
真正看懂这道圣旨的人,寥寥无几。但在诸皇子府邸,在一些老于权谋的勋贵府邸书房里,却弥漫开一股不同寻常的凝重寒意。
宣勤殿。
隆裕帝批阅着奏章,头也未抬。高顺垂手侍立,小心翼翼地将几份重要奏折轻轻放在案头。
“外面……如何喧哗?” 隆裕帝似乎不经意地问。
高顺低声回:“陛下,是议论云骑尉封授之声……颇有些……微词。”
“哦?”隆裕帝嘴角勾起一丝冷淡的弧度,放下朱笔,目光落向窗外不知名的远处,声音平静无波,“忠勇纯孝,日久自然见人心。让他们议去吧。” 他的眼神深邃,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了那府邸中惶惑不安,或强作镇定,或故作欢笑的反应。
这道看似荒唐的圣旨,像一颗投入黑暗池沼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旁人看到的更深。它在无声地警告:朕,看着呢。任何试图搅浑池水的手,掂量掂量。